資本追捧的「合成生物」,新風口還是新陷阱?-(2)
3.「點石成金」的關鍵詞?
到了2022年,芯宿科技、恩和生物、微構工場、柯泰亞生物等創業公司紛紛完成了一輪又一輪融資,背後站的是紅衫、經緯、高瓴、碧桂園、源碼、百度等明星機構。
合成生物學產業鏈分為上中下游三個環節,上游主要為提供DNA合成、基因編輯等底層技術的公司,中游是以菌株改造及自動化平台為核心的平台型公司,下游是生產各領域所需產品的應用型公司。
目前受到資本青睞的多為中游的平台型公司,例如藍晶微生物和恩和生物。
恩和生物創立於2019年,已獲得一眾明星機構的投資,包括國際化工巨頭巴斯夫旗下的風投公司。其融資總額超過1.45億美元,根據公開資料,恩和生物以計算為基礎,搭建了酶工程、菌株工程和發酵工藝工程平台,涵蓋生物催化、生物轉化和生物全合成三大技術路徑。
下游應用型公司也在採用自行研發或合作的方式積極布局合成生物技術或產品。以美妝領域為例,無論是海外的歐萊雅、資生堂,還是國內的華熙生物,都在追趕風口。
歐萊雅通過創新挑戰賽「BIG BANG」聯動其風投基金尋找標的和合作方,資生堂中國也在2022年8月成立專項投資基金「資悅基金」,隨即宣布投資一家合成生物學公司——江蘇創健醫療科技有限公司,布局美妝新型生物材料。這家被投公司主營新型生物材料與創新蛋白、核酸藥品。
玻尿酸巨頭華熙生物的董事長趙燕則在2021財年的業績會上反覆強調,2022年的重中之重是合成生物,比如多種功能糖和氨基酸類生物活性物質,並圍繞這些物質開展醫療、護膚、食品等終端產品開發。
「合成生物」這個詞在華熙生物2019年年報中僅出現了1次,2020年7次,2021年報中則達59次之多。
2022年7月,華熙生物方面對《財經十一人》表示,目前華熙對合成生物的研究,主要通過自主的研發平台建設和產學研的合作這兩種方式。其研發團隊、技術平台已搭建完成。合成生物技術國際創新產業基地落戶了北京大興生物醫藥基地,並已投入使用。不過,這家公司沒有提及目前合成生物技術具體應用在哪種原料或產品的生產。
同樣的,「合成生物」也成了味精龍頭企業梅花生物財報里的熱門詞彙。梅花生物在2021年的年報中,將自己定義為「從基因組編輯到產品落地的全鏈條合成生物學公司」,29次提到「合成生物」,而這個詞在過往的年報中從未出現過。
方昕告訴《財經十一人》,主動去貼「合成生物」標籤的公司分兩類,一類是它本來已經在用這方面的技術,只不過沒有「合成生物」這個詞——好比一些公司本來就在做虛擬人的產品,元宇宙這個概念火了,就改口說自己在做元宇宙。
「第二類公司是真的不靠邊,硬貼上來。這樣的企業其實對合成生物一則看不懂,二則也不想看懂,只要這事兒可以炒作,賺一把錢就走了。」她說。業內對於這種現象一開始很憤怒,現在已經見慣不怪。
4.風吹過,誰能安全着陸?
一個風口吹過,能否平穩落地、紮實發展,取決於創業者爭不爭氣、投資是否合乎邏輯。目前,有幾處難題是合成生物企業普遍要面對的。
其一,技術門檻高。一名投資機構的研究員對《財經十一人》哀嘆,合成生物學太難懂了,「它是一個底層的平台型的技術,應用到能源、食品、醫藥等等,每個領域都不一樣,除了懂合成生物,還要懂不同的產業邏輯,入門時快『瘋』了。」
為了做好合成生物的投資,這幾年,馬睿把京津滬深的合成生物學專家都拜訪了一遍,自己也成了業內的專家,在《合成生物學》期刊擔任編委會委員。這本期刊的前身是中國生物工程學會會刊《生物產業技術》,從2020年開始更名為《合成生物學》。
科學家對於資方來說是寶貴資源,許多投資經理都在找專家快速學習。方昕表示,一些創始團隊需要著名科學家去站台,作為交換,對後者許諾一些股權,「科學家就是吉祥物」。
其二,合成生物學的創業公司,領頭人往往是科學家,但他們未必懂商業。很多情況下,資方需要進行「保姆式投資」——幫創始人找CEO、找員工。更有甚者,一些投資機構乾脆「組局」,造一個項目出來,拉一個管理團隊、一個技術團隊,再找一個科學家撐場面,大家一起寫故事。
恩和生物的聯合創始人崔好是哈佛-麻省理工學院聯合培養的醫學工程和生物物理博士。在投身合成生物學的創業之前,她有多年的投資經驗,2017年在波士頓創立了巢生資本(Nest.Bio)。巢生資本也是恩和生物的種子輪投資者。
另一名聯合創始人盧冠達則是麻省理工學院生物工程與電機工程系副教授,是崔好在麻省理工的導師。盧冠達是波士頓知名的連續創業者,已聯合創辦了8家生物技術公司。這家公司的CTO蔡佳宏曾在Amyris擔任代謝工程科學家以及產業項目負責人。
一個優秀的CEO,決定了合成生物學項目的成敗,得「懂生意」。科研人員創業,要麼成為這樣的CEO,要麼找到這樣的CEO。
張浩千就是從「理工男」轉型「公司CEO」的實例,對此,他有切身體會。早期當他還不明白怎麼做公司時,拿着峰瑞最初給的500萬元,花了一半去買了一台設備,剩下的一半只夠發半年工資。「因為這件事,我們被峰瑞吐槽了好幾年。我現在站在投資人視角來審視自己,我們當時確實挺愣的。」
其三,投資金額高、變現慢、商業前景存在不確定性。在這個「長坡厚雪」的賽道,其他行業的投資邏輯無法直接搬過來用。
五年陪跑,馬睿發現合成生物「燒」錢的能力超乎想象。2017年峰瑞資本給藍晶第一筆500萬元後,至今在這個項目上已經追加超億元。「我早前以為融資兩三千萬,它就能拿出很多產品,後來發現需要一直追加投資。我們低估了這件事的難度和它成長所需的時間。」
深創投創新投資研究院研究員林瑋接受《財經十一人》採訪時表示,目前市面上合成生物的項目估值普遍較高,並且離商業化還較遠,甚至有一些「攢局」的項目,實質上產品都還沒有落地,需要潑一盆冷水,「看了五六個項目都覺得邏輯不太能站得住腳。」
「相比數字虛擬產業,合成生物的確是有影兒的東西,但是在商業市場上需要被驗證。」林瑋表示,所謂被驗證,至少需要在產業上與傳統化工的生產方式去競爭,如果合成生物的生產方式能「以百分之幾百的增速去提高市占率」,就還算是站得住腳——目前這一現象還未出現。
由於合成生物學對於減排、環保的貢獻——據中科院天津工業生物技術研究所統計,和石油化工路線相比,目前生物製造產品平均節能減排30%至50%,未來可達到50%至70%——投資人也喜歡強調合成生物學與碳中和的密切關係。張濤認為,怎麼減少碳排放,是有社會責任的公司都要考慮的問題,「但是把社會責任變成財務投資標的,多少有點偏門。」
他觀察到,許多投資人帶着TMT的投資方式,通過合成生物學項目來到農業、食品領域,實際上行不通。食品行業是一個長跑的賽道。「如果投資人都是為了安全退出,不管後面的洪水滔天,只管自己的財務利益,那麼不僅是投機行為,甚至是違法行為。」
這些質疑都指向可能出現甚至已經出現的投資泡沫。林瑋預測,如果一些項目不能被持續認可,會僵持在一個估值上,難以持續融資。企業若不肯降估值,可能就裁員以壓縮成本。有些項目可能流血上市,發極少量的股份,到原始股解禁那一天,股價就一落千丈。
馬睿雖然認定合成生物的長期趨勢,亦坦言資本市場這一陣勁風可能吹不過三年。「會很快洗牌,這是肯定會發生的事。」
其四,平台型公司需要證明自身的造血能力。
根據興業證券的報告,目前合成生物的整體發展階段仍處於較早期,市場規模還不大,對產品研發的需求並不大,許多下游企業通過與科研機構合作就可以滿足生物基產品的研發需求。
另一方面,目前合成生物學在規模放大的產業化過程中仍存在較高失敗風險,也會影響下游企業與平台型公司合作的意願。對於平台型公司而言,僅依靠平台為客戶提供研發服務,還不足以支撐其發展。即便是國外已經上市的公司,其研發服務的盈利模式還未得到完全驗證。反而是下游的應用型公司在節能環保、成本、產量等方面表現更佳。
據《財經十一人》了解,一級市場上的平台型公司多未實現盈利。
5.合成生物的發展關鍵在下游
合成生物的市場規模有多大,取決於它所應用的產業前景有多廣。
峰瑞資本創始人李豐表示,在美國,合成生物學的產業技術多半被運用到了生物製藥技術當中,代表有如 Amyris、Precigen等公司;在中國,合成生物學產業技術基本都被運用到了化學和化工相關的行業。
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差異呢?從中國角度來說,中國基礎化工行業產值約占全球化工行業產值的40% 。麥肯錫預測顯示,未來10年,中國將為全球化工行業提供一半以上的增長。
另一方面,隨着中國的經濟政策逐漸從投資驅動型增長轉向消費驅動型增長,催生出更為複雜的產品需求,可能導致特殊化學品需求的進一步增長。例如,高端個護產品市場的增長可能會需要更複雜的特殊表面活性劑。
根據CBInsights數據,2019年全球合成生物學市場規模為53億美元,預計到2024年將達到189億美元,複合年均增長率(CAGR)為28.8%。在這一過程中,合成生物技術應用在食品飲料、農業和消費品領域的增速將遠超大盤的平均水平。
數據來源:CB Insights、中信建投。製圖:熊彥莎
李豐總結的這一現象,也可以理解為業內常說的合成生物的「選品」問題。科學家在實驗室可以做各種嘗試,但是到了量產的範疇,只有符合市場需求的產品,才有可能實現商業化。
就算是大名鼎鼎的Amyris,也花了很多年才從選品的坑裡爬出來。最初這家公司把法尼烯的應用定在生物燃料上,但是其成本高,與石油相比沒有價格優勢,市場並不接受。後來,Amyris把法尼烯的應用從燃料轉向維生素市場,成為維生素E新工藝的合成原料,抓住了成本優勢,在維生素品類上大獲成功。
如果應用到食品領域,還必須考慮到政策法規問題。張濤表示,食品原料申報周期長,而且合成生物學生產的原料和食品,比如細胞基食品,在國外也少有能借鑑的,國內獲批需要很長時間。
整體而言,有先例的應用獲批概率會更高一些。「我們的經驗中,發酵基生成的食品進展會快些,因為利用菌類、藻類的發酵方式在中國有先例,得到法規的認可更快。」張濤說。
化妝品領域也有類似的風險。以森瑞斯生物為例,這家合成生物學公司以釀酒酵母為底盤細胞,生產出大麻二酚、大麻萜酚和液體新材料橡膠這三種產品,在2022年4月完成了近億元的A輪融資。不過,即便是投資了森瑞斯的資方,也心存隱憂。
森瑞斯的一名資方人士對《財經十一人》說,「它(森瑞斯)最初想做大麻二酚與大麻萜酚(功效型護膚品添加劑),但是這些成分在化妝品行業被禁用了。」他說:「而現在想做的東西屬於上游的添加劑,到了下游產品里能添加多少量,還得再觀察。」
這名人士坦言,資方的安全底牌在於,這一項目投得較早,估值低,風險也較低,「便宜就是安全,不用等它上市也可以在後期退出。」
相似的,投資了PHA企業的王永也認為一切都需要再觀察。「合成生物學的本質是一種工具,怎麼用到產業里,怎麼推動產業,企業如果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就技術談技術沒有意義。」
產業化的關鍵,在於成本。他在PHA領域研究發現,無論是他曾經考慮過、因估值過高而放棄的藍晶微生物,還是他所投資的企業,目前生產的技術很難實現與石油和煤炭同樣的成本,但是要發展新材料,就需舉國之力。
王永認為,合成生物可以參考新能源的路徑。近五年來,新能源汽車的高速發展離不開國家的支持和引導。「2019年以前,很多千億市值的企業還認為新能源不行,搞電車就死。然而隨着國家引導,外加上龍頭企業或實或虛的宣傳,行業飛升,公司股價飛升。」他說:「如果(合成生物的)下游市場得到國家重視,那麼就是下一個新能源汽車(的規模),就誕生下一個寧德時代。」
高瓴資本、經緯中國、紅杉資本、源碼資本、森瑞斯生物、弈柯萊生物等沒有接受《財經十一人》的採訪,記者未能聯繫上倍生生物、柯泰亞生物、未名拾光等。
[作者為財經記者文:楊立贇*編輯:余樂/來源:財經十一人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