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嚮往的中東王室,是她們想要逃離的地獄-(1)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當世界盃的鏡頭掃到一位16歲的卡塔爾男孩身上時,恐怕誰都不會想到,他在一個月後成為了中國的網紅。
如今,「卡塔爾小王子」已經在中國的社交媒體擁有1500萬粉絲,而卡塔爾的全部人口也只有290萬而已。打開抖音,大數據會將劉耕宏教小王子跳操的視頻推送到你面前。
喜歡他的人,寵溺地叫他「餃子皮」,因為他和卡塔爾世界盃吉祥物有幾分相似——眼神中充滿有錢人清澈的愚蠢。就在卡塔爾以東道主身份輸掉第一場比賽時,手舞足蹈的他被p成表情包,配上的文字是:2000億也買不來東道主開心嗎?
且不說卡塔爾舉辦世界盃的2200億和他有什麼關係,也不論他的王室身份究竟幾分真假。
當一個阿拉伯世界的男性,成為中文互聯網世界的另類偶像,並且輕鬆奪走了足球名宿們的流量,甚至還有女性願意帶着閨蜜一起嫁給他時——事情就變得無比魔幻了。
01.送我去和親
就在大多數國內網友對着中東的財富力量頂禮膜拜、沉浸在嫁入中東豪門的夢境時,估計沒考慮到,自己會變成直播畫面左下角的樣貌。
狂歡者匍匐在所謂的小王子腳邊。
有人在他的評論區許願考研成功,仿佛他是阿拉丁神燈轉世;還有人在評論區向他索要蘭博基尼、十萬歐元和別墅支票,調侃這個16歲的小孩能把全球石油價格打下來。
還有人希望自己能成為被送去中東「和親」的幸運兒。
開玩笑也就算了,最諷刺的是混跡其中的「真粉絲」。
他們在小王子的家門口充當起了趕走乞丐的「老奴」。甚至成功運營着飯圈的套路,號召大家為他的超話打榜,號召大家寫英語作文給他介紹家鄉美食,號召大家不要擾亂小王子的社交平台秩序。
仿佛他真的是一個來自王室的尊貴明星。
而王室的光環在什麼情況下是最耀眼的?
或許是在一套流行已久的霸總敘事裡。
一部分女性發自內心想要嫁給這位傳說中的卡塔爾王子。當她們遺憾地發現這張「餃子皮」只是一個跟王室沾邊的遠房親戚後,又將自己的幻想投射到了另一位真正的王室成員身上。
於是,卡塔爾王室的賈希姆王子與貝克漢姆的一張合影就這麼刷屏了。
在頭頂白布的財富和王權面前,哪怕是頂級球星也只配當綠葉。更讓人產生意淫暢想的,是這位王子雖然擁有踐踏女性的權力,但仍然選擇了只娶一位妻子——幻想霸總敘事的看客再一次雀躍了。
那麼,如果一位「小王子夢女」如願以償,真的嫁到了卡塔爾,她將面對的是怎樣一個世界?
*歡迎來到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女性地獄。
先從背景說起。
卡塔爾與沙特阿拉伯都信奉保守的瓦哈比教派,因此,在這裡生活,就得嚴格按照最原始、最傳統宗教教義管理個人與社會生活。
會有多保守?
舉個例子,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保守宗教勢力會把引進外來設施和技術視為「不信道」,就在這種狀況下,沙特政府不得不跟埃及穆兄會合作,利用他們的能力推動現代化改革。
在發現石油以前,沙特很多人保持着原始的生活方式。石油的發現,讓這個封閉的國家迅速吸納了大量現代化的概念。
那這裡的宗教力量又有多強大?
2011年阿卜杜拉國王曾下令所有女性用品店,包括內衣、化妝品、女性服飾等,必須在一年內以女性員工取代所有男性。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為了推動現代化改革,二是為了提升女性就業率,三是為了營造尊重女性的印象,改變國際形象。
但最高統治者的命令一波三折,不但沒有得到即時的執行,甚至還引發了反噬——2013年200多名宗教警察以「女性就業,男女接觸變多,宗教警察難以執法」為由要求撤回此令。而事實上,類似的政令早在2006年他們就嘗試過,但同樣因遭到保守勢力反對而流產。
所以,當你有幸來到卡塔爾這樣的國家後,你需要重新認識你所生活的世界。
首先,你要適應的是一夫多妻制。
根據這裡的習俗,一位男性可以娶四位妻子。在這個全世界性別比最懸殊的國家。但即便多出來這麼多男性光棍,一個大腹便便的中東白袍男性後面,仍然跟着四個黑袍女人。
當然,這並不是大學宿舍挑選室友,剩下的三個妻子不可能是你的閨蜜朋友,更有可能是你陌生的黑袍姐妹,你們每人至少要給丈夫生七八個孩子。
截至2021年,卡塔爾一共有293萬常住居民。男性居民約219萬,女性約為73萬,一個國家的男性是女性的3倍之多。
其次你要考慮安全問題。
只要你的中東老公不把你打得鼻青臉腫,你就算是嫁對人了。2010年10月,阿拉伯聯合酋長國最高法院在一次判決中指出丈夫可以打妻子,只要不造成明顯的傷痕就行。
在這片土地上,女性是丈夫的附屬品,她們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是一輩子都要服務於男性的奴僕。在教義中,男人是家庭的支持者,保護者,供養者,監護人;女性的使命則是懷孕、生育、哺乳、養育子女。
另外,如果你不幸進到了一個保守家庭,那你看到的世界可能就是黑袍縫隙露出的那幾厘米。
每一個女性都有自己的監護人,小時候是父親,父親不在的話就是兄弟或叔伯,嫁人之後自然是丈夫;你從此喪失了和任何丈夫以外的男性共處一室的權力,自然不可能有任何異性朋友;你不能自由地出國甚至離開所在的城市,一切行動都必須經過父親或丈夫的允許。
即便是在超市或者麥當勞這樣的公共空間,也被嚴格地劃分為男性區與家屬區。
《2022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
沙特阿拉伯排名127位,卡塔爾排名137位,伊朗倒數第四,阿富汗倒數第一
如果你聽完這些可能覺得有點害怕,那就千萬別去了。因為如此嚴峻的女性生存環境,已經是經過改良後的版本了。
比如沙特阿拉伯在2016年公布的經濟改革計劃「2030願景」,其中就包括提高女性權益與地位,取得了相當亮眼的進展。2018年,沙特女性終於擁有了獨自駕車的權力,政府還限制了宗教警察的職權,批准了女歌手舉行公開演唱會,允許女性進入體育館觀看賽事,開放多個行業領域鼓勵女性就業。
但可悲的是,這些女性權力是政府「自上而下」的施捨,而非民眾「自下而上」的爭取。即便沙特女性獲得了喘息的空間,她們被限制的行為仍然會讓人瞠目結舌。
沒有男性監護人同意,沙特阿拉伯女性不能開立銀行賬戶。 沒有男性監護人同意,沙特阿拉伯女性不能獲得護照出國旅行。這個監護人同意制度還擴及到女性生活的其他更多事項,包括工作,就學,甚至是接受某些特定的醫療項目。
沙特女性要結婚或離婚也需要取得男性監護人的同意。如果兒子年齡超過七歲,女兒年齡超過九歲,那離婚的女性就很難獲得孩子的監護權。 所有服務男女顧客的餐廳都必須設兩個座位區,男人和女人基本上分開用餐。
沙特女性不能自由的穿衣服。沙特女性通常穿着一件長及腳踝,寬鬆的長袍。 有部分的公共空間設有女性專區,例如購物中心的女性專屬樓層,只有在女性專區里,女性可以脫下長罩袍。
如果你聽了還有勇氣,那麼歡迎你去和親,多去解救幾個擺脫不了黑袍的女性。
也有人在社交平台表達自己對這裡的嚮往,甚至明確表達「只要給錢,我可以穿一輩子黑袍」。似乎只要去了中東,在街頭要飯都能月入五十萬。
但石油賜予的財富與幸福,也會隨着石油價格波動而跌宕。2003至2013年國際油價一路上漲,沙特不僅GDP翻了兩倍以上;但2014至2015年國際油價暴跌後,沙特金融儲備就從2015年的7320億美元降至6230億美元,政府只好發行國際債券以免入不敷出。
沙特貧富差距大,人均GDP為23585.89美元,並沒有中國深圳的11.64萬元高(約合24848.08448美元)。在遠離大城市的偏遠地區,傳統教法依舊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對對象進行家庭背景調查,就很重要,類似投胎。
*人的權力從來都不是分割的。
當你成為這裡的女性之後,地下的石油與黃金,與一個奴僕又有什麼關係呢?運氣不好的話,你甚至連自己的頭巾長袍的款式都選擇不了。
如果你是男性,你又如何能確保自己能投胎成為極少數的王室貴族,而不是那個死在基建場館裡的異國工人?
甚至就算是王室中的女性,也無法輕易獲得自由的豁免權。
迪拜謝赫酋長的哈雅王妃為了離婚遠逃英國,歷經官司和波折才討回了女兒的撫養權。這還是因為她的娘家是約旦王室,能為她聘請倫敦最厲害的離婚律師。
迪拜王子哈曼丹在Instagram擁有1500萬粉絲,每一天都能曬出自己騎行、運動、馴鷹的靚照。
諷刺的是,許多喜愛哈曼丹王子的粉絲,曾經也喜歡過他顏值爆表的妻子,謝哈克公主。二人結婚之後,王子繼續風光瀟灑,謝哈克公主再也沒有出現過。
也許這些真實發生的故事,都無法勸退一個想去中東和親的人。實在不行,你還可以賭一把,試試去當一個卡塔爾王太后——那個被中文互聯網營銷號宣傳成「中東甄嬛」的女人莫扎。
但你也要知道,即便如此,這個地位最高的女人,看世界盃也得待在休息室里。
02.阿米尼之死
諷刺的事還是發生了。
當一部分中國女性幻想嫁到卡塔爾的同時,《時代》周刊評選了2022年的年度英雄。
畫面上是三個沒有露出正臉的伊朗女性。
她們攙扶彼此,沒有戴頭巾,露出了頭髮。
一切都要從一個名叫阿米尼的伊朗女孩說起。
今年9月,22歲的瑪莎·阿米尼 (Mahsa Amini) 在街上被捕,原因是道德警察「認為」她沒有按照規定嚴格佩戴頭巾。在警方拘留期間,阿米尼搶救無效身亡。伊朗政府拒絕承認阿米尼死在了濫用刑罰的棍棒之下,堅持她死於意外的心臟病,但在場的人,分明都聽到了阿米尼在警察局的慘叫。
於是從9月中旬開始,伊朗全國大範圍爆發抗議活動。阿米尼之死像一顆投入廣大人群中的炸彈,點燃了所有伊朗人壓抑了幾十年的憤怒,打得伊朗政府措手不及。
女性走上大街,扯掉頭巾,甚至當街剪掉頭髮,擲入篝火中燃燒。甚至有女性剃了光頭,在道德警察面前勇敢地跳舞。
她們打出「婦女、生命、自由」的口號,要求伊朗政府給阿米尼的死一個明確的交代。她們憤怒的並不是「阿米尼沒有佩戴好頭巾就被警察打死」,而是「阿米尼一開始就不應該被捕」、以及「伊朗女性憑什麼要戴頭巾」。
從歷史角度來看,原本擁抱現代化改革的伊朗,女性甚至可以化妝燙髮穿裙子。
而自從1979年伊斯蘭共和國開始統治這片土地之後,情況開始出現了變化。
在此之後,燙髮就別想了,女性必須用頭巾遮住頭髮。酒精飲料、大部分的西方電影、男女共游及曬太陽都被嚴令禁止。各階層的教育課程由「伊斯蘭大學委員會」設計。
20世紀60、70年代的伊朗女性
你不聽話,自然有人教你聽話。政府設立了一個特殊的警察部門,負責規範女性的着裝和行為。在2006年,他們正式更名為「道德警察」。
2021年,易卜拉欣·萊西上台之後,保守派將宗教道德標準的下滑,視為對共和國神權政治基礎的嚴重威脅。萊西呼籲全面重振保守的着裝法,稱「伊朗的敵人」正在瞄準「社會的宗教基礎和價值觀」。
於是伊朗女性的頭髮再一次成為案板上的獵物。
社交媒體流傳的視頻中,能看到伊朗道德警察隨意侮辱、毆打婦女,並將婦女拖進麵包車,然後給她們戴上頭巾,送去接受「再教育」。
24歲的德黑蘭女孩Sara曾經就被道德警察抓捕過,這些警察用腳踢她的肚子,呵斥她,讓她的父親給她送來「得體的衣服」,並且強迫她簽一份「以後一定嚴格遵守傳統教法」的保證書。
還有一則視頻里,一名被捕女孩的母親撲倒在一輛行駛中的道德警車面前,尖叫痛哭着:「我女兒病了,求求你們不要帶走她。」
伊朗人的眼淚沒有用。
就算是「道德警察被廢除」的消息,最終也被證實是一場空歡喜的假新聞。
退一萬步說,就算道德警察真的可以不再上街巡邏,也絲毫不會影響伊朗《頭巾法》繼續實施。就算沒有道德警察,也會有全新的部門接着履行道德警察的職責。
事實上,伊朗道德執法發言人前段時間表示,政府官員已經在籌備道德警察2.0——利用「更新、更精細的管理方法」來收緊頭巾的管制並且加強其傳統宗教價值觀的教化。
而這場如今已經持續三個月的抗議活動,也在緩緩割裂幾代伊朗人的關係。
他們之中,一部分年紀更大的人堅定跟隨信仰,而Z時代成長在互聯網世界,他們也想像其他國家的年輕人一樣自由自在地活着:刷TikTok,大聲地唱流行歌曲,在YouTube上看美妝視頻。
一位在德黑蘭參加抗議活動的32歲女性告訴《華爾街日報》,伊朗女孩從9歲開始就要佩戴頭巾,接受日復一日的洗腦。就在最近,她參加了幾次抗議活動之後被警方逮捕,並且遭到了嚴重的毆打。她的媽媽哭着打電話告訴她:「我為你是我的女兒而感到羞恥」,甚至她受重傷回家後,家人對她置之不理。
也有人選擇站在了女孩們身後。
伊朗女孩Yasi的母親Minoo,選擇在宗教婦女在線請願書上簽名,呼籲廢除道德警察、廢除《頭巾法》。Minoo告訴《紐約時報》,她在死去的阿米尼身上看到了女兒的影子,她作為老一代伊朗女人,是自願戴頭巾的——但一個女人是否應該戴頭巾,選擇的權力應該屬於女性,而不應該由政府決定。
「我依然相信神,但我受夠了滿嘴謊話的官員,他們沒有把我們當同胞。」
死於抗議活動的伊朗女孩尼卡,今年只有16歲。
尼卡的母親在接受採訪時說,警察打碎了尼卡的頭骨,打斷了她的牙齒,她的顴骨脫臼,屍體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