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嚮往的中東王室,是她們想要逃離的地獄-(2)
03.聲嘶力竭的吶喊
伊朗為什麼會產生劇痛的撕裂?
經濟發展帶來的世俗化願景是自然發生的。識字率的提高、城市化的發展、互聯網滲透率,甚至連伊朗的生育率都在下降。
荷蘭非牟利獨立研究機構GAMAAN,近期就伊朗人的宗教態度進行調查,發現在40000名受訪者當中,當中47%從有信仰變成無信仰。
而相對於人口普查的99.5%為什葉派相比,民調卻顯示只有32%受訪者自認為什葉派穆斯林,自認為無神論者、祆教徒、精神信仰者(spiritual)、不可知論者及遜尼派穆斯林的人,則分別占9%、8%、7%、6% 及5%,另有22%不認同上述任何一項。
伊朗人沒有輕易認命過。
從他們硬頸的電影議題里,就能看到一個種族的骨氣,以及逐漸鬆動瓦解的文化氣氛。
《一次別離》的開頭,西敏想和丈夫離婚,就是因為要帶女兒逃離伊朗
如果你留意過今年的戛納電影節,你一定知道是哪位女演員打敗了湯唯。
扎拉·阿米爾·阿布拉希米——她被譽為伊朗的鞏俐,她憑藉電影《聖蛛》獲得了今年的戛納影后。
只看電影名字,你或許根本不知道這部電影要講的是什麼故事。
Holy Spider:神聖的蜘蛛殺手。
在伊朗的聖城馬什哈德,發生了一連串離奇的妓女死亡案件,而殺死妓女的連環殺手,被民眾奉為「聖蛛」。
拉希米扮演的女記者只身前往馬什哈德進行調查。她一來到聖城,就被旅店前台質疑為什麼不好好佩戴頭巾——只因為她額頭前的頭髮散落下來,這被伊朗人視為「不檢點的女人」的特徵。因為在《古蘭經》教義里,只有妓女不配佩戴頭巾。
同時她也發現,就算把兇手犯罪的線索擺在警察面前,他們也不想用心查案。因為死者是妓女,她們死不足惜。
死掉的妓女就像維護社會穩定的燃料一般,燃燒完只剩下一股青煙。
而另一邊,殺害妓女的兇手就是一個最普通的泥瓦匠,也有美滿的家庭和孩子。只是他狂熱篤信宗教,認為自己在以正義的方式替真主清洗着聖城的罪惡與污垢。
女記者最終只好親自走上街頭,褪下頭巾,化妝扮成妓女,用生命危險才得以引蛇出洞,換來殺手繩之以法。
但最精彩的部分,竟然是殺手被逮捕之後。
在法庭上,法官質問殺手,何以判斷這些死去的妓女道德有虧,必須得死?
殺手自豪又輕鬆地笑着回答:「要認出街上誰是妓女,並不需要你有多聰明。」
在場的所有男性都發出了默契的笑聲,庭審現場頓時充滿了愉快的空氣。
而殺手的妻子也不認為丈夫有罪,相反,屠殺妓女被認為是一種榮耀的英雄行為。
妻子向青春期的兒子解釋,你的父親不是罪犯,他只是在懲罰那些不乾淨、不檢點的女人。一個孩子的雙眼,從對父親是殺人犯的困惑和恐懼,逐漸轉為了自豪與驕傲。
甚至連伊朗的民眾,都聚集在法庭外要求政府釋放蜘蛛殺手,因為他在替真主清理罪惡。街坊鄰居甚至會免費給殺手的家人免費送菜,甚至鼓勵他的兒子長大後繼承父親的衣缽,繼續屠殺更多妓女。
而受害妓女的父母,反而變成了沒臉見人的罪人。
蜘蛛殺手沉浸在成為宗教英雄的幻夢裡,就算走向絞刑架也有大義凜然的壯烈。
他繪聲繪色地向兒子描述,自己是如何在街上鎖定獵物,又是如何用頭巾將這些女性活活勒死的。
整部電影的殺人片段都不算驚悚,直到女記者在影片最後打開了一段採訪DV錄像,我們才得以從一個女性的視角,看到了最毛骨悚然的畫面。
殺手死後,他只有十幾歲的兒子,驕傲地向記者還原了父親殺人的過程,他讓自己年幼的妹妹扮演妓女,而他高高在上地演示着如何掐死一個女性,如何把她們的屍體卷進地毯中丟棄。
最令人窒息的細節是,蜘蛛殺手每一次殺人,最終都是用女性頭頂的頭巾勒死她們的。
只有一個體型較大的妓女是特例,因為她根本不戴頭巾,這也導致殺手差點沒能殺死她——
當一個女性主動摘下頭巾時,男性就失去了殺人工具。
也許很多人都不理解這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憑什麼能在國際獲得如此高的榮譽。這是因為,屏幕內外的女性,都正在被這寸窄窄的、黑色的頭巾絞死。
被裹在地毯里丟棄荒野的女性屍體,既是伊朗馬什哈德的妓女們,也是死去的22歲女孩阿米尼。
這並不是伊朗人的唯一一次吶喊。
就在本屆卡塔爾世界盃,那場伊朗對陣英國的比賽前,你或許也看到了拒絕跟唱國歌的伊朗國家隊球員,以及看台上緩緩展開的口號:
*婦女、生命、自由。
當伊朗球員拒絕唱國歌時,台下戴着頭巾的伊朗女性流淚了。
而伊朗女性能夠進入足球場,也只是這幾年才發生的事。
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早在2006年就拍攝過一部女性與足球的電影。
獲得第56屆柏林銀熊獎的伊朗電影《越位》,講述的就是伊朗女性為了看球賽男扮女裝的故事。
對於道德警察和士兵來說,女性進入球場,就是違反教義的「越位」。而對於伊朗女性而言,國家機器對她們的一次次權利侵犯,也是一次「越位」。
電影中的女球迷,最終趁着伊朗進入世界盃決賽圈的狂歡活動逃跑。可現實中,伊朗女性並沒有這麼輕鬆美好的結局。
2019年3月,伊朗女孩薩哈爾 · 霍達亞因為女扮男裝潛入足球場觀賽而被捕。
當薩哈爾得知自己可能面臨6個月到兩年的監禁時,她穿着心愛球隊的藍色球衣,在憤怒與絕望中自焚而死。在國際足聯的壓力下,伊朗長達四十年的女性看球禁令才宣告結束。
伊朗人不斷流血,不斷經歷動盪,但從未停止追問為什麼,他們在催淚彈和棍棒下一次次吶喊自由。
歌手Shervin Hajipour為了伊朗女性的抗議運動寫下了一首名叫Baraye的歌曲。
歌詞是這樣寫的:
為了我的姐妹,你的姐妹,我們的姐妹 為了瓦解那些生鏽的思想 為了我們對平凡生活的嚮往 為了學生和他們的未來 為了婦女、生命和自由
04.婦女.生命.自由
2011年,突尼斯小販布阿齊齊的死,點燃了「阿拉伯之春」的第一支火苗。
從此之後,整個阿拉伯世界開始動盪,威權政府一個接一個轟然倒塌。突尼斯、埃及、利比亞、也門、敘利亞、甚至是最保守的沙特阿拉伯都出現了抗議的聲音。
看似牢固如鐵壁般的權力,在民眾的憤怒面前也只能丟盔棄甲。
2022年,阿米尼的死,讓人再次將目光投向中東地區的女孩們。
她們流血、被毆打、被侮辱至死的人生,在地球的另一端的中文互聯網世界,卻像一片羽毛一樣輕飄。
金晨在世界盃的某一天,發了一張模仿中東男性滿手寶石戒指捂臉的照片。
她戲仿的,是那張著名的「沙特富人看球賽」梗圖:難受、無助、但富有。
很明顯,她並不知道她用來「表現幽默」的那塊頭頂的白布,對於整個阿拉伯世界來說意味着什麼。
在現實世界裡,這塊白布代表着男性權力,這份權力給予他們娶四個老婆的自由,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喜惡結束這些女性的生命。
當網友的質疑聲淹沒金晨的評論區之後,明星和她的團隊反而委屈起來:
「人類何苦為難人類。」
後半句她沒說完的話,很多人都能替她說完:你模仿的那塊白布的主人,就在你開玩笑的此時此刻,正在為難另一群人類。
當女性的世界不斷下沉,我們的明星用流血的權力符號「白袍」開玩笑時,其他國家的女性在做什麼?
今年第75屆戛納電影節的現場,法國女性組織在紅毯上點燃了黑煙,她們拉開了巨幅的名單,上面記錄着129位女性的名字,她們是上一屆戛納到今年戛納的一年之內,在法國因家庭暴力、針對女性的謀殺而死去的女人們。
為了聲援本國女性的抗議活動,伊朗女明星塔拉內·阿里杜斯蒂冒着生命危險摘掉頭巾,在Instagram上發布自己舉着「婦女、生命、自由」口號的照片,而她本人目前已經被捕。
不止一個伊朗女演員。 Hengameh Ghaziani和 Katayoun Riahi也因為摘下頭巾參加抗議活動而被捕。伊朗通訊社IRNA稱,這些女演員被指控「勾結意圖危害國家安全」和「進行反國家宣傳」。
國際女演員也用剪刀聲援伊朗女性。
包括朱麗葉·比諾什、瑪麗昂·歌迪亞、伊莎貝爾·阿佳妮、伊莎貝爾·於佩爾、夏洛特·甘斯布等在內的眾多女性電影人,選擇剪掉自己的頭髮支持伊朗女性為自由而戰。
五年前,我在美國遇到過一位伊朗女孩。她像一位從中東世界出逃的倖存者一樣,每天拼盡全力讀書學習。
她擁有一雙我見過的最深邃美麗的眼睛,頭髮略帶捲曲,利落的扎着高馬尾。平時穿着寬大的衛衣,隨性又動人。
她告訴我,自己的長相其實放在伊朗只是一個普通人,還有更多的伊朗姐妹,再漂亮的面孔也只能被蓋在一片頭巾下。在伊朗,女性不能騎自行車、不能隨意奔跑、不能跳舞、不能穿過於緊身的衣服——因為女性晃動的曲線會導致男性產生犯罪的想法。
*她們沒有選擇人生的權利。
為了能逃出伊朗、移民美國,這位伊朗女孩嫁給了現在的老公,雖然沒有太多感情,但只要能摘掉頭巾,能接受先進的教育,就算和陌生人結婚也無妨。
我們坐在同一個教室里,而她為了摘下頭巾,幾乎賭上了整個人生。
就在我們爭論着頭巾、生命、自由與中東女性的命運時,世界的車輪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它帶着尖刺和利刃,馬不停蹄地從女性的身體上軋過,只留下一地鮮血的痕跡,而我們每個人都是不遠處的旁觀者。
12月22日塔利班宣布,未來將全面禁止阿富汗女性接受高等教育。一位正在學醫的女大學生看到新聞後,哭着向母親打電話:「我們的未來徹底黑暗了」。
與此同時,在伊朗抗議運動的隊伍里,軍隊故意向女性示威者的生殖器和面部開槍。這是一種只有這片土地才能想象出來的、獨有的、惡毒的懲罰女性的方式。
現在再回頭看那些用白袍玩梗的中國網友,任誰都忍不住感嘆——
原來人類的悲喜、憤怒、眼淚,有時候真的並不相通。
正在改變與想要改變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出品:虎嗅青年文化組*作者:黃瓜汽水*編輯題圖:渣渣郡/來源:虎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