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聊天室---瘋女人關閣樓,瘋男人卻是天才和英雄?
文化批評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曾寫到人們會如何形容一個發了瘋的女人——「野心勃勃,作惡多端,自我滅亡……」——但不管是年初的王力宏鬧劇,還是近期微博上汪小菲針對前妻大S的轟炸發言,似乎都讓人覺得這些形容不局限於發了瘋的女性。
歇斯底里(hysteria)的詞源是子宮(hystera),「妒」「婪」「奸」「妄」里都有個女字,在煤氣燈操控中,最常見的做法是把女性特質和瘋癲綁定在一起,引導女人們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錯亂。長期以來,人們似乎只看到瘋女人,卻沒忽略了有類似特徵的男性,只是女人瘋了會被關在閣樓,男人發瘋,要麼是天才,要麼就是被女人逼的。在主流話語中,人們津津樂道「瘋女人」,卻一直沒有把「瘋男人」同樣視作原型形象,為他們定製出譜系和詞彙。若真要好好總結,這可能會是一張比「瘋女人」要長得多的清單。
「瘋男人」們的譜系
尹清露:最近在讀鈴木涼美的《非·滅絕男女圖鑑》,邊讀邊拍案叫絕,實在是因為裡面總結的各類男男女女太「典」了,在我看來,鈴木如果來小紅書絕對是可以碾壓大部分情感博主的存在。在這本書里,鈴木以資深AV女優的經驗,剖析了那些在愛情遊戲場上令人頭痛的男性類型,像是「自稱抖S男」、「網絡右翼男」、「處女信仰男」以及「心理問題製造男」,從這些名頭上來看,確實夠瘋的。
以「心理問題製造男」為例,他們的特色是不主動也不拒絕、若即若離、撩你又不和你在一起,從而讓女孩陷入「他到底愛不愛我」的天問。這和牛郎店的男公關有異曲同工之妙,公關們擁有高超的銷售技巧,他們會熱情周全地對待顧客,卻不會真正提出交往,就這樣給她們留下「也許他最愛的還是我」的念想、一次次回到店裡消費。鈴木指出,和公關們賺錢的目的不同,「心理問題製造男」之所以做出同樣的行徑,僅僅是因為他們在精神上貧乏淺薄,只想一味地積累別人對自己的愛,而不去判斷這些愛自己是否需要。「無論是街上發的紙巾、防油紙還是化妝品樣品,只要是免費的就行了。」
同理,喜歡自稱「抖S」「那方面很厲害」的男人往往也不是什麼SM愛好者,「而只是道德低下、沒有想象力和搖擺不定的人,他們有統治的欲望,有選舉的意識,但他們缺乏達到這種地位的信心、能力和成就。」——這些男人們「瘋」的根源在於一種匱乏,而匱乏會通過外表的不可一世和自高自傲(有時也表現為哀怨可憐、肆意討要情緒補給)展現出來,女孩們喜歡的便是這種自身貌似不具備的特質吧,只不過即便自認為看得清清楚楚,也還是會為之飛蛾撲火般着迷,這又是另一重天問和迷思了。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19日,美國洛杉磯,前電影製片人哈維·韋恩斯坦在一起性侵案中被判7項指控中的3項罪名成立,其中包括強姦。檢察官說,韋恩斯坦利用自己在好萊塢的影響力引誘女性參加私下會面,並對她們實施性侵。
徐魯青:這太「典」了,鈴木提到的「網絡右翼男」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只關心大國政治、憂心世界存亡,還為相似的「瘋男人」喝彩。這是不是和「抖S」男的形成機制也有些像呢?匱乏不僅是難以在生活的近處尋得意義感,只剩可疑的大情懷卻沒有小關懷,也在於缺乏對幽微事物的辨識力與同理心。
我記得阿列克謝耶維奇曾經在界面的採訪里提到,戰爭在男人和女人的眼裡是完全不同的,對男人來說戰爭很宏觀,不過是勝利與失敗、進攻和撤退,但女人的眼裡戰爭有很多細節,比如留在防空洞的書包怎麼被老鼠吃了,還有血的顏色如何變化——它們先是紅色,然後變成藍色、黃色。我們平時會把這些稱之為「女性視角」,但與其覺得這是女性多出的敏銳,不如說是一些男性的殘缺。一旦人想象得到鮮血是什麼樣子的,發瘋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打住一點?
還有一個很「典」的是所謂「文藝bi男」(bi字又是一個厭女字眼),父權制不僅確立了「理性」的標準,還劃分出「瘋子」和「天才」的區分。愛標榜才華過人的「瘋男人」特別多,他們嘆息世俗跟不上自己,也厭惡處理和「世俗」相關的一切,比如交水電費、打掃廚房、申請社保卡,但解決這一切的方式不是自己忍着,而是找個願意做的女朋友。瓦爾達的電影《一個唱,一個不唱》就很幽默地刻畫出了這類「文藝bi男」,攝影師在給女模特拍攝裸體寫真時,一邊痛苦地責怪自己「進入不了她的靈魂」,在模特提出不舒服時又當作耳旁風,最後他上吊自殺,留下剛打過胎的情人和打擾他創作的孩子。
《一個唱,一個不唱》中的攝影師(圖片來源:豆瓣)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我也曾下意識覺得需要通過一個男性的審美霸權,才能真正走進文學和藝術領域,以當繆斯為榮,以為藝術獻祭為榮。如今的藝術史里,我們只知道羅丹的情人、波洛克太太、北齋的女兒、莫奈的繆斯……縱使她們都是優秀的女藝術家,但這些名字要麼被淹沒,要麼就是以另一個「瘋女人」代稱。
董子琪:想到《愛麗絲夢遊仙境》,整個夢境都是顛倒的,永不停止的下午茶會很瘋,將白玫瑰刷成紅色的命令很瘋,柴郡貓、三月兔和瘋帽都很瘋,偏偏女孩愛麗絲是當中唯一清醒的人,她只能一邊吐槽一邊裝作自己同意。不會因為她是女孩所以不能指出別人發瘋吧?電影版的瘋帽由強尼·德普扮演,說起來德普確實貢獻了不少瘋男子的形象,像是《剪刀手愛德華》裡的愛德華和《查理和巧克力工廠》裡的廠長,他的瘋狂感覺都不像是受過創傷的表現,比如李奧納多演的那種,而是天生的特質,這是因為什麼?因為他看起來像天生的外來者,又比較敏感?
正好最近看到林白《北流》小說里的一個姨夫是瘋男子,這個姨夫認為自己能夠潛入河流底部發現時間的支流,被拖上岸還說天上的星星會跌落河裡,那叫做流星雨,後來姨夫被送進精神病院了。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在語言匱乏、生活單調的時代,這樣的求索是一種自我放逐。
《北流》-林白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 2022-07
在《愛麗絲夢遊仙境》的諾頓注釋本里,有這樣一段對《愛麗絲》作者卡羅爾關於瘋狂的理解,就像我們隱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並試着醒來時,是不是都會有一些在清醒時被認為是瘋狂的舉動,那瘋狂是否就是無法分辨自己何時在夢中、何時清醒的狀態?在《吹牛大王歷險記》裡,閔希豪森男爵經常吹噓一些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卻頗有一些喜劇色彩,像是他的外衣被一隻瘋狗咬瘋了,後來咬碎了整衣櫥的衣服——他一定是無法分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英雄主義製造瘋男人
潘文捷:在《時代》雜誌決定將環保少女格蕾塔評選為2019年「年度人物」後,特朗普在推特上取笑她:「多麼可笑。格蕾塔必須解決她的憤怒管理問題,然後和朋友一起去看一部好看的老電影!冷靜,格蕾塔,冷靜!」這種指控出自經常特朗普,令人啼笑皆非。不過後來格蕾塔獲得了一次反擊的機會。2020年11月特朗普在大選即將失敗之時發推特抱怨,格蕾塔轉發說:「多麼可笑。唐納德必須解決他的憤怒管理問題,然後和朋友一起去看一部好看的老電影!冷靜,唐納德,冷靜!」有趣之處在於,當你擁有權力的時候,這種冷靜和自製是很容易做到的。
一個人永遠可以鎮定自若,這常常是高度自足、自決以及自控的表現,是「強者」的標籤和特權。這樣一來,情緒也成為了一種精英階層的排他性工具。當有問題出現時,只要指責辯論對方「不冷靜」、「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等等,似乎就可以立刻把對方貶低為不成熟的角色,從而斷絕平等對話的可能。殖民者把非洲人形容為情緒化的(想想看,你腦海中的黑人男性是不是比白人男性更容易憤怒),男性把女人說成情緒化的,家長又責備小孩控制不了情緒,都說明一方之於另一方的強勢地位。
《查理與巧克力工廠》(圖片來源:豆瓣)
葉青:最近在看《絕命毒師》,看到第三季時愈發覺得男主老白是個瘋子。此時他的癌症已經並無大礙,也賺到了足夠多的錢,按照他的初衷,理應金盆洗手。但他很快便回到了製毒實驗室,原因很簡單,因為他並不滿足於當一名老實的化學老師,他愛上了這種才華有處施展並得到認可的感覺(製造出市面上純度最高的冰毒),他需要覺得自己像是一家之主,能夠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即便代價是從事非法行為。
在他看來,欺騙、製毒甚至殺人,都是為了家人的「必須但無奈之舉」。這是他為了家人做出的犧牲,應當得到諒解,但這種自戀和自我開脫無疑讓他看上去更加瘋狂,而將家人拖入到毒品的渾水中,也恰好與他為了家庭的出發點背道而馳。
林子人:《歌劇魅影》中的魅影應該算是一個「文藝bi男」吧?他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建築師、音樂家、魔術師,把女主角克里斯汀從默默無聞的芭蕾舞者培養成了一個技驚四座的巴黎歌劇院女高音名伶。與此同時,他也是一個將全部的執念繫於克里斯汀的瘋子,為了掠走她、與她永遠在一起,不惜殺人放火,毀掉歌劇院。
這樣的一個男人,可以成為經典愛情故事的男主角。我承認,我也覺得魅影很有魅力——安德魯·韋伯的音樂劇當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讓這部原本只能算二流小說的懸疑作品經典化了——但如今我也會思考,他的「瘋狂」為何無損他的魅力,甚至不少音樂劇劇迷認為魅影根本沒做錯什麼,是個被世界、被摯愛辜負的可憐人。
《為了活下去的思想》-[日]上野千鶴子 著 鄒韻 譯-明室Lucida·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2-12
近日讀上野千鶴子的《為了活下去的思想》,頗有啟發。上野千鶴子認為,男子氣概對「陽剛之氣」的內在要求,其核心是一種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倡導的是為了家人、戀人、國家、民族自我犧牲,自我毀滅,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發現,「這種讓男性為了英雄般的價值相互競爭的機制建構得十分完備。因此,對於更為過激、向自我犧牲前行的人,男人絕不會說他們不好。而倖存下來的男性反而會遭受白眼、被指責為懦夫之類。」
男人想成為英雄,而女人欽慕英雄般的男人。於是我們不難理解,男人在公領域和私領域的「發瘋」在部分女性眼中都有值得憐愛的地方——前者是以「國家」「民族」之名不惜訴諸戰爭與暴力,後者是以「愛」之名控制女性,無視她的願望與自我意志。英雄主義的機制建構完備到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程度,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文藝作品中,皆有其蹤跡。要抵禦這種瘋狂,我們需要一種能超越英雄主義的思想資源,在上野千鶴子看來,那就是女性主義——「英雄主義是女人的敵人,是女性主義的敵人。女性主義就是老土而又日常的,就是一種希望『明天也能像今天一樣活着』的思想。」
-(第68期主持人:徐魯青/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