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諮詢師對我說:別麻 還有救
一個新的生活正在形成。
新聞會搶先一步決定我們的日程安排,幾乎百分百地左右生活動向——是否需要每日進行核酸檢測,快遞和外賣是否能夠進入小區,公共交通的運行情況如何……樁樁件件與生存密切相關。
當吃喝與出行成為頭等大事,每個人首先需要面對的是如何活下去。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在此時此刻艱難呼吸,逐漸對未來不抱希望。甚至,因為不斷沉浸在各類負面消息當中,開始對痛苦脫敏,「麻了」。
在心理諮詢師崔慶龍看來,「麻了」包含着的是脆弱,會讓人更容易被外界的東西刺激到,更容易感受到壓力,更容易破防,也更容易體驗到別人的惡意和敵意。
崔慶龍是一名理論儲備和臨床經驗都很豐富的心理諮詢師,一直致力於將深刻的臨床洞見遷移到對大眾各種心理的普遍性的理解之上。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在微博記錄下自己對現代人心理問題的思考和探索,從自體心理學和依戀理論的角度,為很多人提供了一個能夠靜靜休憩的共鳴空間,這在喧囂的輿論場中並不常見。
不久前,他在微博上談論分離,引用了一句《西遊記》當中,悟空得知紅孩兒的父親是牛魔王后說出的話:「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在情緒格外低迷的當下,這句話似乎別有意味,失去曾經的日常後,人們能夠擁有嶄新的希望嗎?
我們與崔慶龍一同聊了聊當下的情緒與困惑。這場對話中,一如崔慶龍的微博表達風格,他從一個心理諮詢師的角度,溫和而如流水般地與我們分享了他的觀察和觀點。
要對未來有信心嗎?他的答案是,是的。
01.從「疲憊」到「麻了」
看理想:據你的觀察,當下尋求心理諮詢幫助的人的困惑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
崔慶龍:是焦慮,或者說是和生存有關的焦慮。比如說中年危機,比如那些有裁員風險的各個行業的精英,比如在疫情中失去穩定生活保障的人,他們正在面臨着自己人生中很大的不確定性,而且這個階段是他們負擔現實壓力最大的時候,這些人很容易在這個時期出現心理上的危機。
還有一種是什麼呢?是迷茫,和自我身份認同有關的迷茫。比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還有一些人其實他的現實生活已經比較好了,他完成了自己某個階段的人生任務,但總覺得自己活的好像不那麼真實,擁有很多東西但卻沒有太多滿足,仿佛生命中缺少着一些真正重要的東西。
看理想:似乎當下,工作倦怠正在被一種新的疲憊取代,這種疲憊使我們甚至不再去關心工作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痛苦和壓力了。
崔慶龍:這種疲憊,應該說它是一種狀態,就是人長期待在某種情緒中耗盡了心理能量,甚至沒有「力氣」去做出一些必要的情緒反應了,也就是大家說的「麻了」。
看理想:剛剛提到「麻了」,大家幾乎每天都浸染在各類負面消息中,一開始還是會共鳴、憤怒,可是現在甚至快對負面情緒、痛苦脫敏了。要怎麼去應對這種狀態的變化呢?
崔慶龍:這種脫敏並不是真的擺脫了痛苦,恰恰說明人被動地認同了這種情緒狀態,這是一種代價很大的,對自己本想逃離的情緒的適應狀態,是一種精神保護機制。
它包含了一種脆弱在裡面的,一個人看起來好像麻了、無所謂了,但實際上他的心理狀態已經改變了,這時候人很容易被外界的東西刺激到,或者更容易感受到壓力,更容易破防,更容易被傷害,更容易體驗到別人的惡意和敵意,這就是說,這種麻背後還隱藏着一種特殊的敏感。
說到應對,首先要管理好我們內心情感的邊界,停止那種持續對某種負面情緒不斷產生情緒反應的狀態。如果你感覺自己每天在一個充斥着負面信息的世界裡,那麼就試着自己修正那個世界,從管理好信息源開始,我們對外界信息的接收程度不應該超過我們自身的情緒調節水平。
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假如你是個動物愛好者,但是接連不斷的看到寵物被虐待的新聞,你的情緒狀態就會不可避免地受影響。這些都是事實,也每天都在發生,但是你關注它的方式有可能導致你的精神失衡。
並且這些新聞不僅僅是新聞,大眾關注它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種失調的,無助的情緒聚集,它營造了一個讓我們每個人都無法脫離影響的主體間場,在這個場中,我們個人的情緒也會變成那個場的樣子。
如果你有餘力,可以表達一下對其他人的關注和支持,如果感覺自己也深陷其中,可以退出來一會。我個人覺得,在這個時代,如果我們能照顧好自己,就是對這個社會的一種正向回饋。
02.希望感的消失
看理想:與向前看相比,最近掀起了一陣懷舊風,大家開始懷念起千禧年前後的生活,重看那時候的影視和綜藝,重聽那時候的歌曲,你如何看待這種懷舊傾向?
崔慶龍:首先我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比較懷舊的人,我會覺得以前那些東西拍的更好,歌曲也更有韻味,影視劇作更有質量。但這是另一個話題。如果說人們突然從一個時空中去關注另一個時空的東西,它就不再是單純的藝術懷舊,它是人們在精神上的一個出口,透過這個出口去連接一些過去的情感體驗。
不管是過去的歌曲、節目、電影、電視劇,它是時代的衍生物,它關聯的是那個時代的獨特氣息。千禧年之前是什麼呢?是那個百廢待興,發展空間潛力巨大的年代,是那個大家庭結構還沒有因為工業化和城市化解體,能感受到人際間溫暖的年代。那時候的電影、電視、音樂都包含着那個時候的環境屬性,這也是為什麼人們說以前的春晚更好看,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是,那時候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安全和溫暖,一種充滿着真實喜慶的滿足。我們真正懷念的是在那個環境面貌下的生活體驗。
看理想:不止是年輕人,好像很多人不再對未來抱有希望,不再努力探求生活的意義,也不再認為自己能夠改變什麼,你怎麼看待這種絕望,或者說希望的消失?
崔慶龍:當希望這個詞彙出現的時候,它傳遞了一個很積極的東西,因為它包含着我以一種正向的情感在期待着某些東西的發生。當一個人在體驗希望的時候,他是以一種積極的方式將未來納入在自己的生命中的。
但是,希望所指向的對象,有可能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或者有可能是一個糟糕的、一個不能夠在實際中實現的,甚至是荒謬的東西。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到達那個地方,最終得到的是失望、是無趣、是無所謂,是那些和自己設想完全不同的東西,那一刻會出現希望的消失。
以前一個人上學、讀書,出來工作就業,組建家庭,為事業拼搏。這條軌跡雖然看起來重複,卻符合中國幾千年一直以來延續的傳統,能夠為人們賦予一個穩定的社會身份,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們在過去從來沒想過這樣一件事,會成為一個如此磕磕絆絆的,有這麼多阻礙的事情。
現在我們發現,好像實現這件事不那麼順理成章了,它的成本是越來越高的。有多少人真的是說我一定要出人頭地?其實大多數人還是追求的那麼一種小小的幸福,小確幸的穩定。但現在這種東西好像都變得這麼不確定的時候,大家會覺得,索性我就不走這條路了。
看理想:這種希望感的消失會對個人和社會分別造成什麼影響呢?
崔慶龍:首先是整個社會會籠罩上一種消極的、倦怠的情緒,導致整個社會機器的運轉出現問題。
比如說大家對未來的期望會減弱,對美好的事物會不那麼相信,人們可能會去關注那些更有刺激感的東西,會喪失遠期視角,開始更在意眼前利益,說大一點,作為一種集體的凝聚性會下降,說小一點,個人與個人之間會因為這種為了適應環境的利己性而變得更加疏離,戒備,敵對。
就像現在為什麼大家這麼容易在各種話題下產生敵意和攻擊,從系統論的角度來講,這是整個社會系統負載的集體情緒張力逐層傳遞的結果,它會在各個有可能產生分裂的符號釋放自身的張力。比如兩性話題,公眾人物,戀愛和婚姻,父母和孩子等。任何有身份特徵的群體都可能會成為另一個群體在情緒上的對立面,成為被集火的對象。
看理想:心理諮詢能作為一種個人釋放情緒張力的方式嗎?大眾要如何看待心理諮詢?
崔慶龍:心理諮詢的底線功能是為來訪者提供一種不含評判的傾聽,這種功能在一些擁有良好人際關係的個人身上是可以被代償的。但為什麼這兩年尋求心理諮詢的人越來越多了,因為人們得到的社會支持和情感支持普遍減弱了。就像我前面說的那種社會氛圍轉變後,人們的疏離戒備,同理心的減少,以至於一個人心理積累了長期情緒後很難找到一種真正有效的排解途徑。
心理諮詢和一般社會關係中的聊天分享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既包含了互動性和分析性,後者可以幫助一個人在一個更本質的視角去自我認識。
我為什麼一直說,其實很多人的心理問題就是因為身邊找不到那麼一個窗口,如果有一個關係能讓他把心裡的東西講出來,能夠被認真聽了,並且回應了,那麼其實很多人都不需要心理諮詢的,但很多人恰恰是缺這個東西。
包括我剛說的社會層面,大家越來越缺少同理心,越來越對身邊的人苛刻,你給他講一下你的事情,這個事情還沒講完,對方就開始教育你,跟你講道理,或者去講他自己的事情。很多人為什麼不願意對身邊的人分享?我覺得都是有這種挫敗的體驗,所以慢慢就把自己的內心封閉起來,但這種長期的情緒封閉會給人造成一種痛苦,一種困擾。
人們壓抑掉的情緒,有可能會在記憶層面、意識層面被忘掉,但是它會潛移默化地轉變成別的東西,比如說一些症狀,一些夢境,一些長期不適的情緒上的緊張、不安、憂慮、恐懼。
我做過一個比喻,就像是一片土地本來是健康的,你在上面倒了一些污水,本來一開始把土層挖掉一些就好了,後來你沒管它,污水一直滲透到地表以下,你覺得可能好像地表幹了,什麼都沒了,但其實它在更深的層面已經開始對你有所影響。這就是心理的那些東西不去處理,有可能導致的結果。從排解內心痛苦的角度來講,心理諮詢是一種健康的需要,人人都可以去做心理諮詢。
03.要對未來有信心嗎?
看理想:你在微博里寫,「最大的現實檢驗就是知曉這個世界的本來樣貌」,但是現在好像我們失去了一種對現實的感知,需要根據新聞來了解生活,我們要怎麼去認識當下的現實呢?
崔慶龍:有時候新聞就像是一個窗口,因為它是有時效性的,會在一個時間窗口內密集地把這個世界的切片扔到你眼前,讓你感受到世界好像突然變了樣子。
比如說我今天就有一個感受,我下樓去買了點菜,悠閒地在周圍轉了轉,也沒幹什麼特別的事。但那個時候我感受這個環境,和在網上用新聞堆砌起來的世界,完全是兩種事情。我當然不懷疑那些時時刻刻在各地發生的事,但它們在真實世界裡其實是均勻分布的,但新聞窗口會讓它們擁擠在一起。
看理想:現在瀏覽新聞跟自己的日常生活會有一個明確的聯繫,大家可能通過新聞知道接下來又要去做新一輪的核酸了,或者了解接下來是不是要去囤貨、買菜。如果是這樣,要怎麼去應對呢?
崔慶龍:首先要確定哪些信息是自己生活必要的,能真正服務於我們對未來安全生活的規劃,這樣的信息是需要關注的,因為確實,我們現在處在一個不確定的時期。
在這之外的東西,需要量力而行,如果能在情感上,或者說在某些實際的層面真正去幫助他人、去做些什麼的話,我當然是希望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越多越好。
但另一點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的,如果你感覺到這個東西帶來的負荷,已經超過了你能為它做的,或者說你能關注的程度,那這個時候我覺得是需要去屏蔽掉一些東西的,這不是一種自私,而是先自保,自保很重要。包括在心理諮詢中,諮詢師不是說無條件地投入到來訪者的痛苦中,諮詢師也是在量力而行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看理想:受疫情影響,很多商店關門了,我們日常習慣的那些東西也在變化。怎麼在這種坍縮的日常下建立自己的日常呢?
崔慶龍:人其實對於熟悉的環境的依賴性和安全感的獲得是非常在意、非常需要的,當自己周遭的環境,尤其是維持日常需要的環境都發生變化的時候,人的安全意識是會被破壞的。
這個問題我覺得非常的本質。首先,它需要一個社會層面的支持,如何通過社會的力量給予在突然遭遇這些變故動盪的人一種最基本的保障。對於個人來講,在自己可控的世界裡創建出一個相對有秩序的生活也很必要。
雖然可控的環境減少了,但在小的可控範圍裡面,儘量讓它變得有序。比如想想,我每天的日常能夠怎麼安排,可以提前預期什麼,大概做一些現實以及心理層面的規劃和建設。
看理想:要對未來有信心嗎?
崔慶龍:就看我們怎麼去看待未來了。我一直比較信奉這個世界本質上是無常的,在《南傳上座部》佛教里有一些很有心理學含義的修行方法,比如說無常隨念,它通過不斷的重複無常的道理來達到一種心理認同,讓自己的心安住在那個變幻不定的動態世界裡。看起來好像有點解構世界穩定性,可預期性的意思,但其實不會,因為它只是在描述事實,這個世界的本質上就是一直變化的,只是人作為天生尋求確定性的物種,很少願意打心底去面對這個事實。
我個人對未來是有信心的,但它並非是一種天真的樂觀主義。在我個人看來,好的東西會過去,壞的東西也會過去。這個時代一定會教會我們一些東西,它逼迫我們更加深刻地思考自己的處境,思考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尤其是當我們在這種不確定性中被迫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或許應該想想自己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麼,應當去追求什麼。如果說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一種變化,我們就需要隨着它進行一種動態調節,這樣才不會與這個時代相傷,這是一種需要進行主動適應的東西。
04.「人生而破碎,靠修補存活」
看理想:你在微博上對《西遊記》師徒四人的性格解讀很有意思,能夠引起普通人各種層面的共鳴,尤其是唐僧,我之前沒想過他是在用理想化的形象補償自己先天性的脆弱。
崔慶龍:大家以前都是圍繞着社會隱喻,權力爭鬥,人性善惡等方面去解讀,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的觀察視角賦予它一種解釋,而我關注的視角是分離、創傷、關係這些方面。在我的體會中,西遊記的人物塑造和劇情演繹能夠很好的承載這樣一種詮釋視角,他們師徒幾人的關係,包括他們每個人的過往,包含着一些讓我很有感觸的東西。
我當時引入了自體心理學家科胡特提到過的「悲劇人」視角,他曾經引用尤金奧尼爾的劇作《大神布朗》中的:「人生而破碎,靠修補存活」,來說明人需要在後天的成長和發展中尋找一種獲得自身完整性的自我救贖力量。
他曾經觀察過很多卓越的歷史人物,比如聖雄甘地,比如非洲聖人史懷哲,這些人都有着非常坎坷的個人成長經歷,但是這些經歷又讓他們做出了常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在科胡特看來,這些超越常人的力量,不僅僅是來自於他們健康的部分,還來自於他們試圖彌合自身創傷的力量。
我們常常很難理解,為什麼一個人可以無私、堅韌到這種程度,這種高尚,這份超越並不是一塊平地上能夠立起來的東西,它必須要紮根在心靈的深淵裡,它所汲取的力量恰恰包含了痛苦本身,這就是悲劇人的力量,也是悲劇人的希望。
看理想:對普通人的借鑑意義是什麼呢?
崔慶龍:在科胡特看來,理想化的需要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人們常常通過理想化他人來間接地觸碰自己心底深處的崇高自我意象。是什麼意思呢?比如說我們認為一個人特別完美,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個品質並不是那個人真實具有的,而是我們自己心底深處對於完美自己的渴望。
從一個現實意義的角度來講,我們都需要榜樣,我們通過認同他人身上的一些理想品質,來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就拿我自己來說,我清晰記得很多人影響過我,他們讓我內化了很多不同的特質。我相信大家都有過那種體驗,當你看見一個自己特別認同人的時候,也會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或者說具備對方的某種品質、能力。它最大的意義就在於讓我們能夠看見自身的可能性,它能夠提供方向,提供理想,讓我們去成為自己心底深處的樣子。
(音頻編輯夏夏對本文亦有支持/責任編輯:葉知秋)---「吹着口哨向前走吧,失落又沮喪的吾友」-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