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全球第一了,為什麽還要「奮鬥100天」啊?
最近,「寧德時代奮鬥100天」登上熱搜,讓圍困在「996」的打工人集體破防。
事情的起因是一張疑似寧德時代內部信截圖,內容是號召職級JG7以上的員工實行「896」工作製,比「996」還要早起1小時、每周多上6小時班,從6月12日起實行,為期100天。
前有「996的福報」,現有「奮鬥100天」,詞條閱讀量在8小時內破億,討論量達到2.4萬,打工人的憤怒溢出手機屏幕。
寧德時代當天下午出面回應稱,「此事為曲解造謠」,卻沒能平息輿論。隨後社交平臺上多位匿名員工現身說法,媒體內部信源多方證實,誓要讓「寧王」坐實「卷王」之名。
打工人的破防可以理解,「寧王」之卷卻讓人費解:貴為全球第一大動力電池生產商,高科技的一面圖騰,為什麽還要「奮鬥100天」?
* 成本是唯一的武器
動力電池確實是高科技,但它也是製造業。
因此,動力電池的對標對象,既不是英偉達這類暴打摩爾定律的芯片設計公司,也不是Adobe這類坐地收稅的軟件公司,而是面板、存儲、光伏等泛半導體領域的難兄難弟。
這類產業往往都有這麽幾個特點:
(1)產品標準化程度高,雖然也有一定程度的差異化,但在核心功能上大家都大同小異,不會存在代差。這就導致價格成為核心競爭力。
(2)行業具備極強的規模效應,可以通過大規模生產有效攤薄成本。比如面板有京東方的「王氏定律」,每三年價格降50%;LED有「海茲定律」,價格每10年會被攤薄到1/10。
(3)產能建設需要天文數字的資本開支,一旦投產很難停下來,即便虧損也要扛住壓力繼續生產,退出成本極高。
2005年,日本學者湯之上隆做客爾必達,發現當時主流的512M DRAM顆粒,爾必達可以把良率做到驚人的98%,而三星只有83%,強大的技術水平成為各路分析師看好爾必達的重要原因。
但事實並非如此,在芯片製造環節,把良率從60%提高到80%相對比較容易,如果要進一步提高到90%以上,成本很可能會增加好幾倍。
為了達到98%的良率,爾必達的製造設備吞吐量只有三星的1/2,那麽如果要生產同樣數量的芯片,爾必達的設備成本就比三星多了一倍。
最終,技術水平更高的爾必達利潤率只有3%,而三星電子則高達30%。這也是為什麽湯之上隆總結說:只要單個DRAM的成本增加,100%的良率也沒有意義。
動力電池行業也有類似特點。為了推動電池成本下降,過去的十幾年,各大廠商不計血本大舉擴產,力求將規模效應發揮到極致,2010年-2023年,全球動力電池均價從1400美元/kWh下降到了139美元/kWh[3],產能則從21.56GWh提高到865.2GWh,翻了40倍不止[4][5]。
改變電池的形狀,是電池廠們降低單位成本的另一種路徑。特斯拉斥巨資研發的4680電池,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自己在每kWh上少花幾美元。
「46mm X 80mm」的尺寸確定,還事先套用數學公式進行了續航裏程和生產成本的擬合,力求把錢花在刀刃上。
為了進一步降低成本,馬斯克還企圖顛覆傳統電池製造流程,比如去掉阻礙流水線操作的極耳。不管這一操作帶來了多少多余投入,但如果能如馬斯克設想成為常規化操作,每kWh成本下降75%的效果,足以讓如今還在看馬斯克笑話的電池廠打臉效仿。
車廠對成本敏感至此,即使「寧王」也不敢借著全球第一的地位拿捏,畢竟對於車廠來說,電池貼著誰家標簽不重要,能不能讓自己利潤最大化才是最高標準。這樣一來,成本便成為電池廠拿得出手的唯一武器。
由於動力電池的能量密度不會無限提升,除了擴產,產線良率的控製能力、生產技術的先進性,決定了廠家在降低成本的路上能夠走得多遠。實在不行,就只能拿出令廣大打工人聞風喪膽的「管理效率提升」了。
說到底,無論是動力電池,還是存儲、面板、光伏組件,由於產品高度標準化,導致企業本身不具備定價能力,在寡頭格局形成之前,都會經歷無休無止的價格戰。
在通過累死自己餓死同行這方面,中國只能算入門級,韓國人才是祖師爺。
* 不用睡覺的韓國人
號稱把睡眠進化掉的韓國人,為東亞電子產業貢獻了數不清的地獄笑話。
1983年,三星決定進軍存儲器市場,開始建設自己的第一座存儲芯片工廠。接下來的半年,工程隊24小時作業,白天在工地搬磚,半夜去碼頭運設備。
由於設備從美國進口,運送過程中不允許任何沖撞,為了不浪費寶貴的外匯儲備,三星運送隊開著大燈,保持30公裏/小時的龜速前進。偶遇前方道路不平,便叫醒在工廠守夜的同事,一起抄家夥鋪路,大冬天的大開風扇,好讓水泥盡快晾幹上路[6]。
隨著第二代領導人李健熙上臺,這位著名的時間管理大師,更是將三星速度貫徹到底。
為了讓員工專心工作,李健熙貼心的在公司建設了牙科診所,把牙疼這個經典請假借口摁死在搖籃裏[7]。三星極致的時間管理,還體現在經理們每晚11點的開發會,以及每周六召開的「成本對策會」。
1993年,存儲產業進入蕭條期,為了反超日本人,李健熙大手一揮,搶先建設8英寸產線,目標是產能翻倍、以超低價格徹底壓垮對手。隨著8英寸工廠在這一年落成,三星16M DRAM產能躍升至300萬片/月,市場份額首次問鼎全球,全球老大的地位至今無人撼動[6]。
一塊塊被縮短的時間碎片,將三星與對手的距離一步步拉開。
然而,從韓國在DRAM技術上追平日本開始,DRAM芯片產能急劇擴大,但市場規模在之後20年時間裏都沒有增長, 甚至多次萎縮,原因就是慘烈的價格戰。
在這類產品高度標準化,規模效應極強的製造業門類裏,廠商想要過上好日子,不外乎兩種方法:
一是與對手形成足夠大的技術代差。最典型的是大尺寸OLED面板,產能幾乎全部掌握在三星和LG兩家公司手裏,導致同樣是55寸的電視,OLED電視普遍1萬人民幣朝上,而MiniLED電視最便宜的3000塊就能拿下。
另一個例子是臺積電。資本投入巨大、產線頻繁叠代的晶圓廠本是一個很爛的生意,但由於臺積電的領先優勢太大,反而把芯片代工做成了一個毛利率超過50%的性感生意。
二是依靠自己的規模優勢,通過價格戰熬死競爭對手。三星問鼎DRAM霸主的背後,是一次又一次的價格戰,以及NEC、爾必達、奇夢達等同行的墓碑和屍體。
那麽,動力電池行業的市場出清結束了嗎?
根據機構對46家主要動力電池供應商規劃產能的統計,到2026年,全球動力電池合計產能將達到6730GWh,是實際需求量(2614.6GWh)的2.5倍[8]。
與之對應,高盛預測在2025年,全球動力電池價格將較2022年大幅下跌40%,超過此前33%的預期。
製造業的價格戰,與時間做朋友的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永遠在與時間賽跑的人。
「寧王」之卷
幾個星期前,針對「汽車該不該卷價格」,華為和比亞迪隔空來了場口水大戰。
華為認為,終端車企為了保證利潤率,勢必向上遊供應商施壓降價,後者在議價上天然弱勢,只要不能保證獨供,勢必會妥協讓利,然後將降價壓力進一步傳導至更上一級供應商,最終的結果是整個產業鏈受害。
這話放在如今價格戰當道的電動車行業,頗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但供應商的窘境卻是真實存在的:向顧客讓利的口號是車企喊的,背後卻是供應商在割肉前行。
動力電池占據電動車整車成本的30%-40%,更是車企施壓降價的重災區。
寧德時代年初開啟toC戰略,無論是效仿英特爾的「CATL Inside」標誌上車,還是通過足球賽事宣傳品牌,都是為了建立品牌影響力,最終目的是要回定價權,保護利潤率。
但這場定價權的爭奪,隨著越來越多的車企打上自建產能的主意,局面變得越來越不可預測。無論是真心還是威脅,有比亞迪這個現成例子在前,足以讓電池廠們寢食難安。
另一方面,相比大尺寸OLED和因為人工智能躥紅的HBM內存,動力電池市場還遠遠沒有形成寡頭格局。寧德時代雖然是貨真價實的「全球第一」,但產能規模和市場份額,並沒有絕對的領先優勢。
而在產能出清的階段,無論是哪個「王」,都無法獨善其身。去年四季度,寧德時代出現上市以來首次營收、凈利潤均同比下滑。
而尾部廠商的出清已經開始。去年前10個月,國內成功上車的動力電池廠商共計49家,11月只剩下了37家[9]。
進入2024年,出清的屠刀更是圖窮匕見。
國內動力電池價格下探至0.3元/Wh的風聲從年初起便不絕於耳。不少機構測算,這一價格已跌破部分二三線電池廠的成本紅線[10],即使是頭部廠商,利潤損失也很難避免。
這一幕無比熟悉,光伏、面板、存儲器,都不止一次、且仍在經歷著擴產->降本的殘酷淘汰賽。每一次被大浪掏出來的沙,下一次都有可能被大浪沖走。
通過產業政策和財政補貼建立產業優勢的玩法,從日本存儲超車美國開始,先被韓國效仿,又被移植到中國,製造業的多個細分門類籠罩在這個語境中,在中日韓三國打來打去。
製造業的殘酷性莫過於此:日本work hard,韓國就只能work harder,留給中國的路就只有work harder and harder,被歷史濃縮的苦盡甘來讀起來回腸蕩氣,只有親身經歷才能體味各種辛酸。
但科技進步的初衷是改善人們的生活,把毫無尊嚴的集體宿舍當作品質,把枯燥乏味的加班當作美德,是一種病。---[編輯:李墨天*視覺設計:疏睿*責任編輯:李墨天/來源: 遠川科技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