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平對話梁曉聲:我們都是平凡人,平凡之事也能做到最好
平凡絕不等于平庸,人生確有不能承受之輕。
2023年12月9日~10日,由中國企業家雜志社主辦的“第二十一屆中國企業領袖年會”隆重舉行。在首日舉辦的“尖峰對話”環節,著名經營管理專家、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會長宋志平與著名作家、學者,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梁曉聲就“商業中的人文精神”展開對話,主持人爲《中國企業家》雜志社副總編輯何伊凡。
以下爲對話實錄,有刪減:
何伊凡:我們先從一個輕松的問題開始,關于青年。我知道宋總您17、18歲的時候就插隊了,做過知青,而且還做過生産隊隊長,這一段歲月對您有什麽影響?
著名經營管理專家、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會長宋志平
宋志平:我先說一下,今天梁老師來了,我是對他非常尊敬的,這麽多年讀了梁老師不少的書,最早也看過電視劇《今夜有暴風雪》,後來看過《人世間》,讓我很感動,爲什麽呢?因爲剛才伊凡講的,我也插過隊,做過知青,跟梁老師的經曆差不多,他是到的兵團,後來又去讀書,他是搞創作,我是做企業,差不多是一樣的人生際遇。那一段時間最重要的感受和經曆是什麽?我想大概是有這麽三點:
第一點,我在插隊那三年裏面,了解了農民,了解了農村,理解了中國最基層社會的這些人。這對我一生非常之重要。因爲過去我們是個農業國家,要了解中國,很重要的是了解中國的農民。雖然我插隊時間並不長,但是這一課算是給補上了。
第二點,我學會了怎麽應對困難。因爲我插隊是自己在一個地方獨立生活,那時候也有很多的困難。18歲時,我做生産小隊隊長,其實我對農活並不太懂,當隊長,200個社員,你怎麽安排工作呢?所以每天晚上我就把五個老農叫到我們隊部,也就是牲口棚裏面,每天晚上問他們該怎麽幹活,白天他們到大田裏去查看,晚上給我彙報,我拿個小本子給記下來,第二天早上再去敲鍾。
所以那時候很多的困難,包括生活的困難——一個人在農村裏面生活,還要自己做飯。尤其是冬天,那時候冬天不敢點煤火,怕中煤氣,晚上都是穿秋衣秋褲睡覺,不然被窩太冷了,有時候半夜凍醒了,一摸這頭,很冷,我想“哇,別把這頭給凍僵了,凍壞了”。
那時候確確實實遇到了很多工作上、生活上的困難,但是那樣的困難都闖過來了。這段經曆爲我如何面對困難、如何做企業這些打下了一個底子,因爲現在不管遇到什麽困難,我就想再難難不過插隊的時候,再苦苦不過那時候吧。我記得我有一次幹活,村裏的孩子們還要來比試,看你幹得怎麽樣——就用牲口犁地,這不光需要力氣,也需要技術,但因爲我不大會,一天下來滿手都是泡;還有一次扛麻袋,100公斤的麻袋,其實扛是扛不動的,是用背馱著,每一步都走得重如千斤。我有時候常常回想那個時候的感受,就想現在再困難,和那時候比不也好多了嗎?所以這一段困難經曆對我很重要。
還有一點,我在插隊的時候也沒有放棄學習,那時候在農村裏也去找各種各樣的書,其實我早期是個文青,喜歡讀小說等文學作品,包括魯迅的、老舍的、茅盾的、丁玲的,尤其是讀五四時期那些作家的小說;再一個我喜歡讀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當年上海也有《自然辯證法》雜志,我喜歡讀這個。我講這個,是想說在那個困難情況下,我也沒有放棄學習,這對我後來上學、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
何伊凡:梁老師對知青也非常了解,您寫過很多知青的故事,宋總剛才的描述有沒有讓您産生一些回憶?扛麻袋、犁地這些您也都經曆過?
梁曉聲:我已經看了宋總送我的他簽名的書,裏面有對作者的介紹,所以當知青這段故事我已經有所了解。
當年的知青差不多有三種狀態:一種是插隊,另一種是農場,還有兵團。在全國的生産建設兵團中,新疆生産建設兵團和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是情況最特殊的,可以叫做直隸兵團。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和農場都是拿工資的,有些農場工資是32元,差不多是一級技工的工資,要比插隊知青強得多——有的插隊知青確實是那種情況,到年底分紅的時候還欠著公家的,欠著隊裏的。但是像我在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實際上並不等于直接在農村,也並不意味著我了解了農民和農村,因爲我們那裏的成分,農民很少,接觸的都是複轉軍人,普遍年齡大我們5歲、6歲。所以其實它不是典型的農村,像部隊。我當過班長、代理排長。兵團知青學曆從初中到高中都有,我們連共200多人,有一些是學識特別好、讀書特別多的知青。插隊知青回家時會方便一些,有時候想回家了,可能打個招呼就回去了。但是在我們兵團是不行的,尤其是我所在的連隊是邊境連隊,要過邊防哨卡。
那個時候,我的工資是42元,親愛的同志們,當年42元的工資是好大的一筆錢。我們的父輩到40元、50元工資時,就能養一家三四口人了。他們到退休的時候也就60元左右,所以我筆下的知青在氣質上和插隊知青還是相對有區別。兵團知青當年在插隊知青面前,有一種心理上的優越感,又拿工資,而且還是部隊屬性,精神狀態上的確會昂揚一些。
何伊凡:下一個話題和青年有關。宋總您提到自己還是一個青年時,剛剛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很不容易,有一段時間心情很不愉快。後來看到笛卡爾的名言,忙碌的蜜蜂沒有悲哀的時間,您說這句話影響了一生,結合您這段經曆,您和今天所有的青年朋友們有什麽想分享的?
宋志平:我們去農村插隊就沒有那麽光鮮了,但是有一點自由度,剛才梁老師講的,可以回家。但是我在農村三年,春節時候都不回家,就想跟農村的人一起過個春節。那個時候我媽急壞了,別人孩子都回來了,我說要跟大家一起過春節。若幹年後我才回想,其實村裏人並不希望我在那過春節,因爲很多麻煩。
有時候我也看梁老師寫的那些書,充滿了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從何而來?我常想那個環境、那個人生,那些主義其實就油然而生。其實是很困難的,但人就是會越挫越勇,這也是人的本能。
我當時是在河北大學化學系,畢業之後分到北京——系裏只有一個同學分到北京。分到北京,大門進對了,小門跑到了北京新型建築材料試驗廠,在西三旗那邊,幾個木板房,周圍全是玉米地,當時覺得自己也算個高材生,跑到這麽一個地,當時很苦悶。晚上也沒有打開鋪蓋卷,在招待所裏面湊合了一晚上,想著明天要不然回學校重新分配。晚上一個老同志在那看門,看著我悶悶不樂,來找我聊天,第二天早上帶我去了頤和園,他說“你上去吧,我老去”。我爬到頤和園頂上,佛香閣,看到昆明湖,我就想“北京這麽大,我回去算怎麽回事”,我要在這幹一番事業。
在那想開了,所以從山上下來,心裏陰霾一掃而光。像伊凡講的,我後來看到笛卡爾那句名言,“忙碌的蜜蜂沒有悲哀的時間”。你既然這麽忙,來不及考慮別的事情,其他事情也不重要了,重要是忙碌。所以我接受這個價值觀,以後一直作爲我的座右銘。
所以我想跟大家分享兩句話:
第一句話,年輕人都會想,社會會繁花似錦擁抱我們,實際上不是,這個社會本能拒絕我們。所以,工作遇到苦悶的時候,不要沮喪,不要在小黑屋瞎想,就像可以到智慧海上去,望著昆明湖,一下子豁然開朗。
第二句話,忙碌的蜜蜂沒有悲哀的時間。我們爲過程而快樂,不要只爲了最後的結果去計較。我看過美國一個介紹蜉蝣的科技片,小蟲子生出來後不停飛翔,一直飛一天,直到死亡。我看了也很感動,覺得人生其實莫過如此,我們其實一直處在一個飛翔的狀態,我是贊成這種人生觀。
何伊凡:宋總說得很令人感動,接受世界可能會拒絕你的現實。梁老師在一次演講中提到年輕人“等待戈多”,等的並不是神,等的是未來世界的年輕人。但是今天年輕人出現一種論調,比如說躺平,或者其他消極的論調,您怎麽看待這種現象?我們能不能成爲別人心中的“戈多”?
著名作家、學者,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梁曉聲
梁曉聲:首先我對當下青年人談到躺平的心情,是充分理解的。我覺得這事情可能要分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是心裏總在想著要躺平,還有一方面行動上已經開始實踐躺平了,這是兩回事。後一種情況,實際上需要一點前提,或者說要有一些資格,如果下個月房貸還要還的話,想躺平也躺不平。如果想啃老,爸媽收入很低,也啃不成,所以這時想躺平實際上就是對自己、對父母、對于別人的一種傷害。給別人施加壓力。
一個普通家庭,孩子還是獨生子女,父母又退休了,兒女突然說想躺平,這時爸媽壓力會有多大?我是不贊同這樣的青年真的躺平。但是,我理解大家心裏的想法,躺平就是累了,我也經常想躺平,一累的時候就想躺平。當年,我們這一代的爸爸媽媽們,尤其媽媽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真想眼睛一閉,第二天就不睜開了”,但這句話說完轉身就去忙了。
所以我非常理解,另外我也總在想,今天的青年們和我們那個年代比,應該更快樂,但實際上並不見得,我個人覺得有如下幾個原因:
第一,就是我們說的內卷,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多了。
第二,收入分配的剪刀差。我們經曆了一個工資收入都差不多的時代,人在心態上相對是持平的;那個年代也不像現在,一定要搞好領導關系,我們那個年代,工資是國家發的,在沒有違反法律和規定的情況下,跟所謂的領導也沒關系。大家的工資是多少,心裏都有數,這一點也使人活得較透明,沒有什麽年終獎金。
現在的青年在一個單位工作面臨著嚴重的內卷問題,互相之間工資成了秘密,大家就更會猜想誰和領導的關系怎麽樣,是不是會影響工資、年終獎?尤其在北上廣深,心理上的困惑和失落會更多。這個我覺得也有兩方面:
一方面,既然選擇了北上廣深,那是你的自主選擇。自己選擇,自己承受,苦了自己嚼著咽了。因爲你可以選擇其他城市,或許情況會好一點。
另一方面,在以上情況下,就要促進社會收入剪刀差的縮小。
還有一點,就是希望企業不要以我們青年的透支爲代價,去實現企業利益的最大化。這是我和宋總這樣的人要大聲疾呼的,因爲我們知道青年們面臨的這些問題,他們也無力改變,所以需要有更多宋總這樣的人,更大聲疾呼企業的人本原則。
何伊凡:剛剛梁老師說到人都有想躺平的時刻,這也涉及到下一個話題:什麽是平凡,什麽是非凡。梁老師,大家都說《人世間》是平凡人的頌歌,裏面有很多平凡人。但是您也提到一個觀點,說人要有正確的平凡觀,這樣才能理性面對生活,請您談一談什麽是平凡,什麽是非凡?
梁曉聲:在我們現場,除了馮侖,多數是平凡的人,好像我和宋總有一些不平凡,我個人覺得,我們在80年代以後,特別是2000年之後,在文化上存在著非常大的問題。先是自媒體,後來包括主流媒體,再後來幾乎所有的文化通力打造了一種人生價值觀,從傳媒,到學校,這種價值觀是什麽呢——人生一世,必須成功。
什麽是成功呢?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樣板無非就是當很大的官,或者像馮侖那樣成爲企業家,或明星歌星。電影學院、戲劇學院招生的時候,排隊陪考的家長們規模是非常宏大的。我認爲這是世界文化中一個絕對錯誤的現象,它就和當年科舉的時候給出的那個出路一樣——幾乎只有一條,就是“出人頭地”,否則就是失敗,失敗了人生就沒有意義了。我覺得這種文化是反人性的,是反文化的。全世界超過99.99%的人都是平凡的人,包括宋總,包括我,甚至我們有時候可能比大多數人更累,有晚上睡不著覺的那個辛苦,總之許多糾結的事情。所以既然那麽多人都是平凡的,而一種文化給出的核心價值是“不成功就白活了”,肯定是這種文化本身的問題。而我們的許多青年,80後以來的,受這種文化影響甚深。這種文化在今天還是同樣,學生變成了刷題機器,進入一所好的大學,出來之後通過幾步跳終于不平凡了——但是事實告訴我們,這種不平凡的人依然是零點零零幾,而且你以爲自己不平凡了,作爲人所享有的人生內容也非常有限。
所以我個人還是主張,“平凡,便又怎樣?”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自己應該知道啊。從前民間說的3歲看到大,7歲看到老。那麽今天應問,三十大幾了,不了解自己的綜合能力嗎?如果還不把眼前的日子過好,那就什麽都沒有了。俞敏洪說的一句話我很贊同,不抓撓自己夠不著的人生,不抓撓自己夠不著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把當下的人生事情處理好,把當下的生活過好,把當下的小日子的責任擔好,我覺得也很重要,但我這話可能大家不愛聽。
何伊凡:大家愛聽嗎?(愛聽)
宋總,在很多人眼中,企業家不是平凡人,因爲掌握了巨大的財富,而且可能您的一個決定,影響了很多人的生活。您怎麽看平凡和非凡這個話題?
宋志平:我很贊同梁老師的話,絕大多數人都是平凡的人。我們都是平凡的人,但是也都想做出不平凡的事業,但即使是做出了不平凡的事業,我們還是平凡的人。我做企業的時候我總在想企業成功,但是成功不能歸功于自己的天賦和能力,但是自己肯定是有區別于別人的地方。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兩點:
第一點是機遇,因爲曆史的機遇給了我們,讓我們做成了企業,機遇非常重要。
第二點是大家的共同努力。因爲光靠一個人是做不來的。所以我覺得作爲企業家來講,做成一點事情,也要保持一顆比較謙遜的心,“謙遜”也是我們對“平凡”的認識。就跟梁老師剛剛講的那樣,要認識到我們是平凡的人,是因爲機會、因爲大家共同的努力,我們做成了點事兒。而因爲我們是領頭的,有時候會把金貼到我們臉上,但是你心裏要時刻保持冷靜,保持平常心,這樣,就不會因爲做成了點事兒就驕傲,或者受了什麽曲折就苦悶。無論你在成功的高光時刻,還是在困難的危難時刻,都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心裏的底色其實是個平凡的人,所以遇到的一切都是極正常的,沒什麽了不起。
這是我對平凡的理解,挺重要的一個就是把心放平。梁老師寫了《人世間》,那麽轟動,剛才也說自己是個平凡的人。我倆坐在這兒,他比我大幾歲,其實我們和大家一樣也是平凡的人。
梁曉聲:因爲這個話題涉及面太多了,不是我們兩個幾句話能完全說清的,所以我還想補充一點——“平凡絕不等于平庸”,平庸叫碌碌無爲——他不太擔任何方面的責任。我們看一名快遞小哥、一名送水青年,或者說工地上在腳手架上忙碌的一位中年父親,他們平凡不平凡?他們很平凡,但是我們能夠看到他們的不平凡,我們知道他們背後的責任:是父親的,他們那樣做都是爲了兒女,爲了家庭;是兄弟的,都是爲了弟、妹;是兒女的,都是爲了讓父母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因此人生確實有不能承受之輕,當我們身上有了這些責任,並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來盡到這些責任的時候,你憑什麽說我是平凡的?我們社會的文化,其實應該提供對這一點的藝術性诠釋。
還有一點,比如說我們的影視包括文學作品,如果表現一個青年人最後成功了,大多數投資方都會問:最後成爲企業家了嗎?最後做到國際上了嗎?好像說勵志就只剩下這麽一個缺口。好像不很快成了億萬富翁,就不夠勵志了。而我們說的文化勵志,就是平凡也可以多讀一點書,是一個有知識的平凡人,可以是平凡的父親、平凡的兒子、平凡的勞動者,但是我可以寫詩,可以和任何評論家在一起討論對一部文學作品、影視作品的看法,觀點不俗也不輸別人。
我覺得這些都是證明我們不平凡的理由,也是我們熱愛人生和熱愛生活的理由,所以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更多不是說要教誨青年,或者批評青年,更多是作爲文藝界人士的一種內省,自我批評,我覺得我們一個時期內有些方面做的不好。
何伊凡:剛才梁老師說平凡不等于平庸,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點題。最後請兩位老師用一句話收尾,請兩位對在座各位朋友在閱讀和寫作方面提點小建議。
宋志平:我覺得學而致用,這個很重要,因爲書很多讀不過來,我還是建議大家有選擇地去讀書。
梁曉聲:世界如此喧囂,我們的靈魂有時卻需要安甯,閱讀這件事情往往能使我們的靈魂感到有一個庇護,希望大家有時間還是讀讀書,尤其對女同志來說,讀書養顔,讀書會使女性更美。古時候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那個“華”對男性來說是自信的氣質,對于女性來說,直接養顔。
-[文 : 中國企業家記者 梁宵*編輯 : 米娜/來源: 中國企業家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