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廠,沒有姓名*(現實職場眾生相)
有一批人,他們是年薪百萬的高管,在社會上享受着大廠光環,但公司里卻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名;他們花幾萬買實習擠進大廠,為了錢或者「職業發展」,出賣姓名,成為競對公司里的間諜員工,早就把姓名拋之腦後。
在Apple出品的神劇《人生切割術》裡,主人公馬克被切割成兩個人格:公司人格和日常人格,從他踏入公司電梯的那瞬間,他的日常人格就會陷入沉睡。兩個人格互相獨立,記憶切割;同時他們名字不一樣、性格不一樣、想法不一樣,也不知道彼此的生活。
在太平洋這側,中國互聯網大廠正在試圖把《人生切割術》變為現實。誰賦予了互聯網公司這樣的權力?社會身份該不該在大廠這部精密運轉的儀器里,被重新定義?被隱去姓名的年輕人去大廠的意義在哪裡?這是被同化還是被異化的魔幻現實?
眾面不久前,也和大廠里的年輕人聊了聊,他們被隱去姓名的大廠歲月,對他們的人生而言,又意味着什麼?
01. 「直到老闆被抓走,我才知道她叫什麼」
直到老闆在工位被抓走,張杰才知道相處一年的老闆真名叫什麼。
張杰沒有誤入什麼傳銷組織,是在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做運營。老闆涉嫌職務貪腐,而當她的真名出現在內網通告時,張杰只覺得陌生,因為無論是工作時的「花名」,還是她自我介紹時講的「真名」,都不是蓋着紅戳的文件里的那個名字。
老闆來自於競對公司,為了躲避前司HR們的「獵捕」,從入職那天起,就設定了無數個假名和「假動作」,以此掩蓋在這家公司上班的事實,畢竟,可能在那份秘密協議里,泄露後的違約金是現司要賠償給前司的。
在包含假名的設定里,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張杰知道,這個女人大概30多歲的年紀,有些發福但是似乎很在意身材,她好像處在一段關係中,但說不準到底是男友還是老公;工作上,她常常吹噓在上一家的業績,但是從公司下班時,卻需要戴着帽子口罩,從B1車庫開車走出公司,防止前司偷拍。
她沒有工卡,不能在食堂吃飯。
她出門戴口罩、眼鏡,像明星一樣提防狗仔。
她像工蟻,把自己的經驗從一個廠搬到另一個廠。
在張杰看來,老闆這些反常現象,都是現司幫助躲避前司「取證」的手段。沒有工卡吃飯,就沒有在這個廠的消費記錄;用「花名」或者是其他假名,就沒人知道他們真實的一切,包括前司,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自己的老闆和HRBP。
與此同時,前司的HR們其實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這些離職員工的去向,信源包括但不限於同事們的八卦、寄給該人的快遞,匿名電話等方式,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這場貓鼠遊戲往往有期限,最短的半年,最長的一年。在這段時間內,離職員工會照常收到一份前司的「競業金」,通常是工資的30%~50%。因此,在有巨額成本的情況下,能得到這種競業待遇的往往是一些中層以上人物。
在競爭激烈的同類型公司內部,比如阿里、字節、B站、小紅書、快手,你會發現某個部門從老大到員工,有一半的人都用假名。這種互相挖牆腳的行為,在過去兩年競爭激烈的領域並不少見。對於已簽訂競業協議的人來說,在競業期還要冒着吃官司的風險入職競對公司,也是藝高人膽大。
「大家都這麼幹,沒關係的。」張杰的老闆入職時,HR這麼跟她說。這位年薪百萬的大廠中層也有自己的苦衷,在這種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不可能靠着微薄的競業金坐吃山空。
為了避免「出事」,老闆們也是煞費苦心。張杰的老闆在大廠里沒有「關係」。她的微信里沒有女老闆們愛發的花朵和自拍,朋友圈僅三天可見,也沒有任何「裝修」痕跡。午飯後,大家一起AA,只有她會請同事幫忙代付,然後拿出一張現金來。
某次,老闆拿出自己前司的PPT給大家看,張杰從水印上能看出來她好像叫張XX。但張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姓張還是姓李,總之張冠李戴,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互相保守秘密的氛圍。
下屬們一般不會討論競業老闆的事情。畢竟,如果自己害人失去工作、賠付高額賠償金,可能變成對方一輩子的仇人。
自然,下屬也不能知道老闆的風評。一位新同事入職前想要打聽一下老闆的風格,張杰幫他在內網搜了一下,發現搜不到這個人的名字。等到同事來了,才發現人還是那個人,只是又換了個名字。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在瓦解。
不少公司開始實行「全員競業」,除了外包和實習生,員工們都要跟隨勞動合同簽署一份「競業協議」。2021年8月,長城曾因為一份超長的競業協議企業名單引起關注。根據這份協議,離職員工在協議有效期內不能入職的企業多達130家。互聯網公司里,一旦你被一家競業,可能連外賣小哥都做不了——某東、某團,都是競業對象。
這種背景下,人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姓名、關係,「隱姓埋名」進入一家新公司上班賺錢。只是走了之後,本該積累的人脈關係,卻因為競業而變得「避諱」——畢竟你不知道誰會「舉報「你。
張杰離職後,曾經給老闆發過信息,只有一句話:老闆,你叫什麼呀?而那個微信,早就停止了更新朋友圈,也沒有回覆過他這句話。
02. 「被迫失去姓名後,我成為公司的工具」
在某些大廠里,新員工入職第一天就會被要求改一個「花名」,將其作為自己在這家公司的姓名。
這個制度從阿里開始興起,創始人馬雲把「花名」制度套上武俠小說色彩,給自己起名「風清揚」。這是金庸小說《笑傲江湖》裡的角色,熟習獨孤九劍,劍術超凡,隱居在華山後洞。一個花名不僅代表着你的喜好,也代表你內心想成為的那個人。
不過,在漫長的治理過程中,花名卻慢慢變成一種對員工的傷害。
離職後,如果想取證,由於在辦公軟件、微信都使用花名,維權會存在取證困難。除此之外,花名也成為了一種身份的象徵,在阿里,三個字花名的人就是比兩個字的人入職時間更早、職級更高;花名制度也讓同事們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在公司見面的人,你其實並不知道對方的真名是什麼,雖然真名就在花名之后里用一個小括號寫着。
在《人生切割術》裡,Helly也是入職後才擁有了這個姓名。下了班,她並不知道「Helly」是誰。失去姓名之後,員工的工具感更強烈了,因為沒人注意到「你是誰」。
在奉行「培養員工」的大廠里,應屆生徐天卻沒覺得自己得到應有的「尊重」,首要問題,就是她失去了24年擁有的姓名。在這家年輕的電商公司里,她一邊體會着新鮮,另一邊用另一個名字來承受老闆的「PUA」。
會議室里,老闆說:「莎翁,我對你的期待是12分,現在你連5分都沒做到。」她恍惚間,覺得老闆在罵另一個人,可笑的是,她取這樣的花名也只是因為她喜歡莎士比亞的戲劇,但是莎翁本人的職業生涯卻是順風順水。
在大廠里,經常出現這樣的鬧劇,但是唯一不變的是:員工碎了一地的尊嚴。
時間久了,徐天覺得自己就是莎翁,在公司外,偶爾聽到「莎翁」,也會不自覺地心頭一緊。「這個反應應該是人訓練出來的吧?狗狗得到一個新名字,很快也會隨叫隨到。」徐天說這話時,邊喝酒邊表情惆悵,似乎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被隨時收養在不同家庭里的小狗。
花名,似乎是公司對一個人首次宣布「所有權」。還記得當時選花名時,徐天想了好幾個名字也沒有被HR通過,包括但不限於在世名人的名字、影視劇里的人物,提交了7、8個名字,要麼和現有或者歷史上的公司人名讀音相同,要麼就是HR不允許。擅長搞怪的她,在想到崩潰後,把《家有兒女》裡的角色名字作為花名備選項。
HR看到這個名字在審核中,特意跑來問,你覺得,你叫「姥姥」,你老闆、CMO都管你叫姥姥,合適嗎?可笑卻也很無奈,在所謂可以自由稱謂的互聯網公司里,所有的自由有條件且隱形。小徐最後選擇了中規中矩的「莎翁」作為花名。
成為「莎翁」那一刻,就像螺絲釘焊接到機器上,工具人屬性濃烈,同時,意味着平行世界裡的另一個自己,已經和大廠牢牢綁定。
03. 「離開大廠,拿回姓名,做回自己」
在林浪眼裡,他早就有了上班和下班兩套人格了。
「已經有三年,公司里的人,沒有人叫過我真名了。」他說。不過這不是最慘的,有些同事的花名取得不好,很像那種兩個字姓名。他同組的同事叫李格,不少跟他對接的同事以為他姓李,有天林浪跟「李哥」下樓抽煙,李哥突然問他,「你知道嗎?我不姓李。」林浪愣住了下,「啊?你竟然不姓李,那你姓啥?」李哥一笑,說真名姓馬,兩個人哄堂大笑,邊笑「李哥」邊說,這上個班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林浪決定離開大廠。成為了真正的自己後,也把微信名從花名改成本名。有不少加了微信的同事第一句話說,原來你叫這個啊。
不過三年大廠生活,也讓他頗覺不真實。除去姓名,他跟同事們並沒有成為「真實」的關係。隨着內部賬戶被禁用,他也消失在一些不相熟同事的世界裡了。不過,偶爾在自己的社交軟件上,他會跟女孩用花名介紹自己。仿佛這樣約會的時候,他可以用另一個人格應對。
在新公司里,叫回本名的林浪一開始還不習慣,他甚至不那麼好意思在會議室開懟了,仿佛之前花名時代裡,他的出言不遜能有一個莫須有的罩子擋住真實的自己。在和同事說一些事情,做一些事情的時候,他仿佛變得慎重了許多,因為PPT和文檔里最後的名字,是自己攜帶了20多年的真實人生。
與此同時,公司「內部」和「外部」界限也在模糊,他和公司里的同事們也會閒談一些家裡的事情,周末相約去爬山。他感到現在的生活才是真正的「Work Life Balance」。
在聊天最後,林浪突然想起來在自己的小學,很不願意寫名字,暗暗發誓一定要改一個「好聽的、像王子一樣的」名字,很多年後他重獲了這個權利,但卻讓他最終逃離虛假。
大廠賦予人們金錢和相對的「機遇」,卻也抹殺了作為個體的「自由」。有人覺得上個班而已,別人叫自己什麼都可以,但是某些時候,連名字都拋棄的人,或許也不再是自己。或許,花名並不是方便員工的,而是方便老闆的。這,或許就是你被要求「隱去姓名」的真相。
(備註: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文:眾面*作者:楊灝楠*編輯:胡展嘉/來源:鈦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