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吞噬了國漫的下一個春天?
停滯與消亡背後
封面來源丨《十萬個冷笑話》劇照
商場的谷子店裏擠滿了年輕人,B站的線下展會BlibliWorld在一分鐘內售罄了10萬張門票,影院的大銀幕上放著《哆啦A夢》《灌籃高手》《排球少年》等日漫電影。
但日益濃厚的二次元氛圍裏,國產原創漫畫卻幾乎找不到身影和姓名。
一位從業者告訴雪豹財經社,現如今,能被稱為漫畫家的創作者「兩只手都數得過來」。大量創作者經手的都是流水線產物——漫改,這類改編自網文的作品正在漫畫平臺占據主流,擁有更高的流量和人氣。
在快看漫畫平臺上,只有排名前三的原創漫畫一周人氣數據能超過5000萬,而同樣水準的漫改作品有近10部。在嗶哩嗶哩漫畫上,人氣最高的10部作品中,除了改編自耽美小說的《天官賜福》和夏達的《步天歌》,其他均為日漫。
走進二次元濃度頗高的北京蔦屋書店,安放動漫遊戲類書籍的整整三排書架上,不見國漫身影,只有經典和熱門日漫。打開京東圖書搜索漫畫,出現在前列的也是日漫:《間諜過家家》《JOJO的奇幻冒險》《鬼滅之刃》《迷宮飯》……
生存空間被嚴重擠壓的原創漫畫深陷僵局,甚至不乏「國漫已死」的悲觀論調。
國產漫畫去哪兒了?
* 消失的「下一個春天」
今年3月,人文社科讀物《讀庫》旗下的漫編室,推出了一本國產原創漫畫短篇集《漫編選·九故事》。4個多月過去了,豆瓣評分7.2,標記人數不到200人。
在漫編室的作品中,只有「漫編室文庫」的境遇與之類似——該系列包括《手冢老師,截稿日期要過了!》《漫畫產業論》等,共同的主題是漫畫的發展、產業和創作。盡管關註度不高,但主編鐵雄坦言,這才是漫編室的初心。
2018年,當時在《讀庫》做編輯的鐵雄想策劃一本與漫畫文化相關的書。但當她試著接觸從業者,卻發現大家都在說,這樣的書「沒有人能做」。
她在漫編室的一期播客中回憶過當時的狀態:書店裏沒什麽漫畫書,平臺上倒是有大量的網絡漫畫,但它們有很強的趨同性,質量也不如人意。2019年,重大選題備案製度調整後,入局漫畫的出版公司變多了,但仍以引進作品為主。放到整個圖書市場,漫畫是毫無疑問的小眾品類。
在一位前輩的建議下,鐵雄決定直接下場做漫畫。2021年,漫編室作為《讀庫》的子品牌推向市場,截至去年10月先後推出六彈31本,其中只有一本國產原創漫畫,《下一個春天》。
事實上,國產原創漫畫似乎已經很難看到「下一個春天」了。
一本書至少得賣出3000~5000本才能回本,如果成本更高,要賣出1萬多本,而做原創回本太難。有些作者把作品免費發在網上,能積累一些粉絲,但願意為實體書付費的還是少數。國內受眾對國漫的消費能力和熱情,不足以讓出版社承擔風險。
更何況,有原創能力的漫畫作者本就有限。
鐵雄記得,某時尚雜誌曾計劃推出一期贈刊,將一些比較嚴肅的文學作品改編成中短篇漫畫,負責人想讓她推薦一些合適的漫畫作者。聽到這個訴求時,她感到很「悲涼」,只能告訴對方「他們還在改網文」。
2017年入行的漫畫編輯宇軒先後在三家漫畫平臺任職,經手過很多數據排名靠前的作品。他告訴雪豹財經社,他做過的所有作品都屬於「打地基」的類型,核心任務是將更多潛在讀者拉進漫畫市場,因此會在一定程度上放棄內容審美上的追求,真正的好內容,「在整個市場上也就1%」。
1985年出生的劉沖,2007年入行,以LDART為筆名創作了《神契幻奇譚》《Bliss~極樂幻奇譚》等多部長篇連載漫畫。 他對自己的定位是漫畫家,並認定這三個字要滿足幾項基本條件:能獨立創作、有成熟的原創作品在市場上流通、全職。
以此為標準,「國內已經不剩幾個漫畫家了,兩只手都數得過來」。
他這樣形容作為漫畫家的生活:沒有夥伴,會覺得自己在孤軍奮戰,得不到反饋又需要持續付出,始終有種走錯路的迷茫感。活著本身,就已經是種成功了。過去17年,他身邊有很多人熬不住,選擇放棄。
他猜想如果自己在日本會不會感覺好一點,「雖然競爭嚴重,但是擡頭就能仰望明星,會想我有沒有一天能成為鳥山明」。
行業巔峰期,曾有十幾家漫畫平臺林立,它們養活了一批漫畫工作室。僅2015-2016年,就有上千家工作室成立。但如今,漫畫平臺只剩騰訊動漫、嗶哩嗶哩漫畫和快看三家,漫畫工作室也大量關停或調整業務範圍。宇軒聽說,為了活下去,不少工作室去年曾一窩蜂地做短劇,但由於沒搞懂投流邏輯,「賠得很慘」。
* 傷身、傷心、傷錢包
畫到第四年時,劉沖想過放棄,原因之一是經濟收入遠不如預期。
好在他多堅持了幾年。2015年,資本湧入漫畫行業,他賣掉了連載10年的成名作《神契幻奇譚》,用版權費解決了房貸等人生大事。目前,他主要收入是新作《Bliss~極樂幻奇譚》的稿費。作為代價,這個IP的多項盈利點都由平臺方代理。
這些收入要覆蓋一家人的生活:妻子全職幫他處理工作,父親幫忙帶兩個孩子。全家人鼎力支持劉沖的事業,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行業裏更常見的,是無法只靠畫漫畫維持生計的普通作者。
一位漫畫作者曾被問過,為什麽畫漫畫這麽苦還要堅持。她回答,「畫漫畫不苦,苦的是把漫畫作為職業養活不了自己。」
巔峰時期,漫畫的稿費曾從每格30~40元一路上漲到100~150元,S級作者能拿到200元。這兩年,稿費標準沒有明顯縮水,但用稿量變少了,過稿門檻也越來越高。
一批漫畫作者因此離開,留下來的人則要面對更殘酷的競爭。
在宇軒印象中,幾乎所有作者簽約時都會喊窮,但他只能「特別冷漠」地告訴對方,這個合同一個字也改不了,你只能選擇簽或者不簽。
一切順利時,靠作品收益一般能達到月入過萬,但這通常需要三四個人團隊作業。想靠個人月入過萬,只能「爆肝」。一位月入過萬的漫畫作者曾在B站視頻中說,他已經連續4年沒有過周末了。
進入付費時代後,很多作品剛更新幾個月,就面臨夭折的風險——收費前平臺付稿費,轉收費後作者自負盈虧,一旦人氣不足,就等於被自然淘汰。重新做項目還要策劃、立項、屯稿,啟動快一點也要半年時間,這期間是沒有收入的。反復經歷這種過程,傷心、傷身、傷錢包。
泡沫被戳破時,大錢和小錢是一並消失的。
張琪曾是一家漫畫工作室的老板,2022年,工作室需要一筆錢救急,「100萬就夠了」。他找了八九個月的投資,一分錢沒拿到,還在咨詢公司花出去1萬多。「資本對整個文娛行業都不怎麽關心了,更別提漫畫。」
快看漫畫創始人陳安妮曾在去年的一場發布會上告誡漫畫作者,原創作品的簽約機會會越來越少,如果幸運地趕上,「一定要珍惜,和平臺一起深度打磨作品,不要挑三揀四」。就連漫改項目也不像以前那麽多了,「一旦有項目找到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了再說,保證自己和工作室活下去」。
因為平臺也沒錢了。
過去,平臺拿著融資的錢大量采買作品、獲取用戶,用虧損換增長。快看經常對外講述的一組數據是:截至2021年,累計向作者發放稿費超10億元,平臺簽約作者月入5萬元,頭部作者年入超500萬元。
但隨著資本退潮,它們需要靠自己的商業化收入活下來。
* 雕零背後
11年前,是國產漫畫最風光的一段時間。
2013年,改編自有妖氣同名漫畫的動畫片《十萬個冷笑話》拿到了蘇寧易購的投放。有從業者記得,看到有植入廣告的那一集,「精神為之一振」,因為「從來沒見過」。2014年,《十萬個冷笑話》同名電影上映,攬下1.2億票房,又讓行業裏「集體興奮了一下」。
在此之前,在漫畫發燒友中頗有人氣的有妖氣,只能依賴站內廣告、遊戲聯運和VIP增值服務獲得營收,「規模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在《鐵壁阿童木》《哆啦A夢》等日本動漫推動下誕生的《動感新勢力》《漫畫世界》《知音漫客》等一批漫畫雜誌,為搶奪青少年市場內容變得低幼化,並在價格戰中盈利能力持續下降。
《十萬個冷笑話》的橫空出世改變了這一局面,也加速了「遍地都是錢」的階段到來。
當時,楊威在有妖氣負責版權管理業務,包括索尼、英皇在內的大大小小的影視公司都曾來談過相關合作,平臺上萬部漫畫作品中,「凡是好東西都給別人篩選過了」。一時間,互聯網創業潮席卷行業,快看漫畫、網易漫畫、大角蟲等數十家漫畫平臺湧現,從紙媒手中接過了棒。
2017年左右,平臺推出日更漫畫的概念。有從業者告訴雪豹財經社,「不是有了日更漫畫這種作品,而是每部漫畫都日更」,平臺財大氣粗,「只要你敢更新,我就有稿費,錢都變得不像錢了」。
但一擲千金的打法沒能持續太久。
據一位漫畫工作室前員工回憶,2018年下半年,行業裏「人心惶惶」。因為此前在原創上砸的錢沒收回來,很多平臺資金鏈不足,規模增長也陷入停滯。平臺為了捂緊錢包,只能提高過稿標準,同時思考怎樣才能過濾掉「白嫖」用戶。
平臺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付費模式+漫改。即采買爽文、耽美等大熱網文IP,交由漫畫工作室改編成漫畫。這給平臺帶來了一批付費用戶。
但與此同時,文娛市場泡沫退散,影視行業迎來寒冬,漫畫行業的資本也已經變得冷靜。
那段時間,曾在快看任職過的李佳能感受到盈利壓力帶來的沈重感,「老板的個人風格變強勢了,開始大搞企業文化建設」。2021年,快看嘗試布局動態漫,「資本為第二曲線的故事買單了」,又一筆融資進來了。但錢燒了兩年,公司又回到了此前的高壓狀態。
2023年,感受到微妙變化的李佳選擇了離職,這也是「行業已死」論調最甚囂塵上的一年。2022年年底,有妖氣正式關停;當年5月,《知音漫客》宣布休刊。
事實上,早在2015年,楊威和前來咨詢IP合作的公司對接時,已經有點「看明白」了。
大家想要的只有頭部IP,排名第十之後的就很難引起對方的興趣,最終能達成合作的IP沒幾個。而且把IP授權出去之後,幾年之內都沒法再授權了,「今年賺錢了,明年怎麽辦呢?」
時至今日,原創漫畫的產能仍然未能跟上IP合作方的需求,甚至缺口更大了。漫改侵占了原創漫畫的生存空間是主要原因。
李佳告訴雪豹財經社,有價值的網文IP都「賊貴」,一本頭部動輒上百萬元,加上漫畫作者的稿費成本就更高了。即便如此,購買來的網文IP也只能在平臺連載或出版,如果想進一步商業化,則是另外的價錢。同時,漫改吸引來的用戶大多是IP受眾,並非漫畫讀者。
更關鍵的副作用是,它讓漫畫淪為網文IP的下遊生產方式,變得「可有可無」了。
在推進這篇稿件的過程中,所有受訪者都對雪豹財經社提出這樣一個疑問:為什麽會關註漫畫行業?在他們眼中,這個小眾且虛弱的行業已無人在意。嗶哩嗶哩漫畫一位正準備轉行的編輯說,「不太想聊這行」,「沒啥希望」。
如今回過頭看,從資本入局到離開,這場長達10年的接力賽沒有贏家。人們曾期待漫畫這張尋寶圖帶自己找到財富和夢想,期待落空了,尋寶圖也被丟在了角落。---(作者: 李楠/來源: 雪豹財經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