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互聯網語境中，印度，正在成為越來越複雜的存在。
它是一衣帶水的鄰居，與中國有諸多相似之處：同樣都是文明古國、人口大國，同樣具備經濟發展潛力。
互聯網預言家、《連線》(Wired)雜誌創始主編凱文·凱利在新書《5000天後的世界》中稱，下一個5000天將是亞洲的時代，中國與印度將成為左右世界發展的兩大力量。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則指出，2023年，中國與印度將為全球經濟增長做出約50%的貢獻。
但在中文互聯網中，人們談論起印度時，會有更複雜的感情。
當中國企業頻頻在印度被禁和「交學費」時，印度是被嘲笑和唾罵的割韭菜之地；當包括富士康在內的製造企業紛紛前往印度建廠，人們又擔心，中國的製造生意會被搶走。
而對於小米、OV這樣的手機廠商而言，作為全球人口第一大口的印度，智能手機滲透率卻僅為約50%——中國和美國都超過了90%，這就意味着，即使明知前方不是坦途，印度，也是必須要去搶奪的市場。去年，小米在印度市場的出貨量已經占到了其總出貨量的20%。但也在去年，小米被印度凍結48億元，這些錢可能被直接罰沒。
可以說，討論中國互聯網和製造業發展時，印度，已經成為繞不開的話題。
經濟的強相關，自然會帶動文化層面的強關注。體現在短視頻平台上，就是越來越多的印度網友開始在YouTube上看中國相關視頻；同樣，在抖音快手等國內平台上，關於印度生活、美食和文化的視頻，也在獲得關注。
這是一種獨屬於短視頻時代的民間敘事。
大國關係變化莫測，但時代洪流下，個體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加入其中，讓更多人看見更真實的世界——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技術的美妙之處。
01 印度博主：在YouTube上展示中國
在YouTube上，中國，正在成為印度博主們的流量密碼。
兩個月前，印度旅遊博主Anaskhaaan開始在YouTube上發布自己的中國旅行視頻。在YouTube上有19.6萬粉絲的他算不上大V，但他的中國視頻流量很高，最高的一條點擊量達到了387萬，點讚數達到了5.9萬。
為拍攝視頻，Anaskhaaan走遍了中國。他在北京拍攝胡同和長城，在上海拍攝外灘，在深圳拍攝城景和華強北，在新疆拍攝當地人的生活，在河南拍攝少林功夫，在武漢拍攝印度留學生的生活……
圖：Anaskhaaan在上海外灘
Anaskhaaan那條點擊量達到387萬的視頻，與高鐵有關——他從上海坐高鐵到杭州，200公里，耗時1個小時。他拍下了高鐵站、高鐵站台和高鐵車廂，還有窗外的工廠、漂亮的建築物和道路。他告訴觀眾們，中國有4.2萬公里高鐵網絡，「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存在這樣的網絡」，另外，全世界 67%的高鐵列車都在中國。
圖：Anaskhaaan在上海到杭州的高鐵上
Anaskhaaan對比過自己在沙特阿拉伯坐高鐵的經歷：400公里，2.5小時，車票折合5000印度盧比。而上海到杭州200公里的高鐵車票折合800印度盧比，便宜了一大半，速度更快。
視頻吸引了不少印度網友評論：「我們應該向中國學習，它的發達程度是多麼的難以想象。」「這是一個我們印度人在想象中國時從未想象過的世界。讓人印象深刻的城市和文化。」
也是在兩個月前，另一位印度旅遊博主Tourvashu開始在YouTube上發布自己的中國旅行視頻。在YouTube上，他有58.5萬粉絲。Tourvashu走過四大洲的五十多個國家，這是他首次來到中國。「我對中國的第一印象，是這裡真讓人震驚。」他說。
和Anaskhaaan的路線有些類似，他到了北京、新疆、武漢等地，拍機場、高鐵、街道和景點……他發布的中國視頻，有不少點擊量破百萬。
他展示中國現代的一面，比如坐飛機從新疆去武漢時，他發現值機口是自動化的，掃臉就可以通行，甚至不需要出示護照和登機牌。電子支付非常普及，在喀什，為了找開手頭的100元人民幣，他找了五六家店鋪才成功。
除此之外，他還拍了自己被中國朋友邀請到武漢農村老家做客的內容。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村家庭，周圍種植着芋頭、玉米等農作物，小雞在啄食，取水用的是水泵，房子是樸素的紅磚房，堂屋掛着毛主席像，廚房保留着柴火灶。「這是中國農村的真實生活。」他感覺，在這裡，很多地方都很像印度。
他受到了熱情款待。老人們為印度客人展示如何包粽子，用魚肉、鹹鴨蛋、炒青菜和麵條款待他。稍晚一些的時候，在中國朋友的新家，他又品嘗了一頓豐盛的中式晚餐，還第一次吃到了冰粉。
這些視頻打動了很多印度網友。「中國老百姓真的非常樸實又謙遜。表達來自印度的愛。」「看到你的視頻，我愛上了中國。偉大的人民，偉大的國家……這裡的人們勤勞又慷慨。」在視頻下，印度網友們如是評論。
打動印度網友的，也包括中國文化。安徽宏村是一個被列入世界文化名錄的村莊，始建於南宋，有900年的歷史。在拍攝宏村時，Anaskhaaan對網友講解傳統徽式建築中的「馬頭牆」——「牆壁比屋頂高，萬一着火，火勢不會蔓延。建造者很聰明。」他也講解宏村的古老道路和環境：「你可以看看，跟900年前完全一樣。」
在YouTube上，這條視頻的點擊量達到了251萬，點讚數有4.9萬。
「與發達的中國相比，我更感興趣的是古老的中國。因為發達的中國和西方世界很相似，而中國古老的文明則將我和中國的人們聯繫在一起。」在視頻下，有印度網友這樣說。
這些視頻不只吸引了印度網友，也吸引了其他國家的網友。「看到一位印度人在中國旅行，真實地向世界講述自己的體驗，真是令人耳目一新。」一位西方網友在Anaskhaaan的視頻下說。
「非常客觀和真實的報道。多年來，中國和印度作為兩大鄰國，彼此缺乏基本的了解，這在國家間的交往中是極為罕見的。印度媒體對中國的報道大多是扭曲的，而中國媒體對報道印度缺乏興趣。但我認為，中國和印度人民之間應該保持良好的溝通。」在Anaskhaaan關於中國高鐵的視頻下方，一位中國網友說。
02 記錄印度
一年多之前，王軒開始在自己的抖音賬號「印度流浪記」上發布印度視頻。作為一家中國手機公司的駐印員工，他在印度待了八年，已經是一個印度通了。
在視頻裡，王軒展現泰姬陵、泰戈爾故居、古老的神廟，展現有年代感的公交車、擁擠的集市、貧民區、早高峰時期的路面交通。
他也展示現代的印度，比如這裡的機場、地鐵、輕軌、高速公路，以及大樓林立的商業中心。
圖：從新德里到阿格拉的高速路 拍攝：王軒
他想向大家客觀公正地展現一個真實的印度，「不吹不捧、不詆毀」，而不是迎合一些國人對印度的刻板印象，片面展現印度髒亂差的一面。
他嘗試着澄清國人對印度的許多誤解。
比如說，很多國人認為印度都是貧民區，但現在，印度很多城市正在變得逐漸現代，主城區越來越乾淨。比如海得拉巴就是一個新城，這裡興建了很多高檔寫字樓、商務樓，吸引了谷歌、英特爾、高通這樣的高科技企業和宜家、德勤等知名外企。「印度沒有CBD這個說法，但是他們的CBD，已經跟杭州這樣的中國新一線城市的CBD差不多了。」
圖：海得拉巴主城區航拍 拍攝：王軒
印度許多小區的設施和物業服務比中國還完善。比如只要是10層以下的小高層小區，基本都有健身房和游泳池，每棟樓的門口都會配備2-3個保安，安保措施比國內更嚴格。「在中國，要達到這個標準，得是非常豪華的小區才行。」王軒說。
印度的交通情況也在改善中。王軒說，在鐵路方面，人「外掛」在火車上的情況早就沒有了。印度的高速公路還不多，但是王軒拍攝過新德里到阿格拉的高速公路，它是雙向六車道，路況良好，車速在80-120公里之間。而地鐵和輕軌已經覆蓋新德里等城市的許多地方，站台和車廂都很乾淨整潔，有的地鐵上還有傳音的廣告。
數據顯示，2021年，印度GDP增長率為8.1%。2022年，印度GDP增長率為6.7%。「印度正處於相對高速的發展過程中。」復旦大學南亞研究中心副研究員謝超說。他在十幾年前就去過印度，在以前，過兩三年去，他發現印度沒有太大變化，但是現在，過兩三年去，印度無論在基礎設施、商業業態還是人們的生活方面，變化都很大。
一個例子就是，印度的互聯網產業已經非常蓬勃，中國有的電子支付、外賣軟件、打車軟件、酒店預訂軟件，印度都有了。
不過，在王軒發布自己拍攝的印度視頻後，中國網友褒貶不一。有一派堅信印度就是髒亂差，那些高速公路、繁華城市的視頻是合成的，「他們不相信印度發展得這麼好」。這部分人數並不少。
但是，還有一派認為，必須認真地正視印度。王軒說，這部分中國人正在慢慢多起來。他們中，有的人已經來過印度，還有的人通過互聯網，對印度有了深入的研究。
最吸引中國網友的視頻，還包括那些宏偉的印度古建築。在中國的發展過程中，很多古老的建築都消失了，但是在印度，很多古建築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圖：德里紅堡 拍攝：王軒
「很漂亮，印度被評為四大文明古國是有原因的。」「這個噴不了，確實壯觀，歷史文化的氣息。」在王軒發布的一個印度神廟視頻下，還有網友在討論這樣一個話題：中國的古建築為何保存不好。
03 鏡子
在某種意義上，印度與中國，就像是彼此的鏡子。
它是時光鏡。「印度人看中國，是希望看到自己的未來，看到前進的動力；中國人看印度，是希望看到過去的自己，提醒自己不忘本。」謝超說。
在他看來，印度對中國的觀看，與中國對印度的觀看，都符合傳播學的規律。
一方面，印度國內對中國的描述並不客觀。所以當印度博主到了中國，印度觀眾發現中國原來是一個這樣現代化的國家之後，就會感到非常新奇。
「中國人是如此友好、迷人和可愛，這個國家是如此先進、乾淨和美麗。我想去這裡，希望更多的人不要被外國、西方或印度主流媒體洗腦，要多看看這一類視頻。」「在基礎設施和生活水平上，中國比大部分西方第一世界國家發達得多，印度政府和政治家應該從中學習和實踐。」在Tourvashu和Anaskhaaan的視頻下方，有印度網友這樣評論。
另一方面，中國觀眾會在印度身上找尋自己過去的影子，尤其是年紀大一些的人。此外，對於中國的基建成就，中國的年輕一代已經習以為常，但他們沒有經歷過貧困，所以會對這部分內容更加好奇。這或許是有關印度髒亂差的一面在中國更容易被傳播，而高樓、高速路、豪華商場等能反映印度現代生活的視頻不那麼容易被傳播的原因。
在更深層次上，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中的兩個，中國與印度正處於物質與精神的極致拉扯中。印度在一端，中國在另一端。
印度是一個高度精神化的國家，印度文化的一大特點就是「輕物質，重精神」。謝超說，在印度，人們追求的不是世俗意義上的乾淨，而是心靈上的乾淨，「他們會覺得，『我心裏面住着神』」。
此外，印度的宗教、文化和哲學都更看重來世，認為人的現世是在受苦，而一個人此生的命運是註定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在生下來的時候，他的家庭、種姓、族群已經界定了他的身份，他很難去衝破。」謝超說。
而在中國則完全不同。中國人看重的是現世的生活。對於中國人，尤其是改革開放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中國人來說，他們堅信的是只要通過努力，就可以白手起家，改變自己的命運。這種信念已經融化進了他們的血液，他們不會有印度人那種命運的束縛感。在客觀上，這也推動了中國社會在改革開放後四十多年來的高速發展。
但當過於看重現世、追求物質主義過了頭，空虛、焦慮與匱乏感就出現了。畢竟，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幸福是對內求，而非對外求的。「大家回頭去看印度，會發現印度那麼窮，但是人們那麼平靜，一點也不焦慮。對於這一點，其實中國人是很羨慕的。」謝超說。
「在生活的幸福感上，印度人是一定比中國人強的。」王軒說。在印度八年的生活和工作，讓他對此深有體會。他發現，自己印度同事的工資收入遠不如自己，但卻比自己快樂得多。
「在中國，大家有很大的生存壓力。但在印度，人們的心態很平和，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會去盲目攀比，比如去比我身邊朋友買了房，我也要買，我身邊朋友開了什麼車，我也要買。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麼抑鬱跟焦慮。」王軒說，在工作之外，印度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很悠閒的。
這種心態，曾被中國的旅遊寫手形容為「窮開心」。窮，但是開心。
這種心態也是一把雙刃劍。
「印度是對自身非常自豪的，但一旦通過視頻發現，以前跟自己境遇差不多的鄰居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它也會有一種想要發展的渴望。」謝超認為，一個社會要想發展，就需要有實用主義。
不過，他也發現，在印度，持實用主義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個例子，就是印度開始有了自己的創業文化，尤其是在IT領域。而在以前，這種文化在印度是很少的。
但這種實用主義要在印度社會形成潮流，還需要一些時間。
「中國與印度，站在各自的『圍城』中互相羨慕。我們追求的，永遠是自己得不到的，或者是自己缺少的東西。」謝超說。
這種他者視角，彌足珍貴。
儘管在官方層面，中印兩國關係的發展不算順利，而在新冠疫情期間，兩國的人文交流也受到衝擊，但謝超發現，這些不利因素並沒有阻斷中國與印度對彼此的好奇心，「大家都有想了解對方的迫切渴望」。
印度曾是TikTok最大的用戶市場，直到2020年，TikTok在印度被禁。但現在，印度網友也把YouTube和Facebook上的那些中國視頻，搬運到印度本土的APP視頻上，讓更多人看到。與此同時，有關印度美食、舞蹈、瑜伽的視頻，也開始出現在中國的視頻平台上。
「這在一定程度上沖抵了國際關係的影響。如果沒有人為的阻礙，這種相互靠近、相互了解的趨勢，可能會發展得更快。」謝超說。
畢竟，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都認可這一點：「你身邊的鄰居是搬不走的。」
（應受訪者要求，王軒為化名。）-[文:首席人物觀*作者:陳默*編輯:江岳/鈦媒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