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難民打響反AI第一槍
在AI大行其道的今天,網易旗下的輕博客平台LOFTER上,卻有一批用戶正在旗幟鮮明地抵制AI生成技術,他們有自己的標誌和口號,也有自己的行動方針和明確訴求。
這一切都源於LOFTER在3月初上線的一款頭像生成器。通過這個功能,用戶可以使用關鍵詞來生成AI頭像。
該功能上線後,立刻被平台用戶聲討。上線當晚,LOFTER就緊急發布了《關於「老福鴿畫畫機」功能的說明》,提到「該功能訓練集來自於開源,沒有使用LOFTER用戶的作品數據,並明確註明不得用於商業用途」。
隨後,LOFTER官方又發表聲明稱,如果該功能如確有侵權,每張圖片將賠償原作者一萬元。不過,聲明發布後,「頭像生成器」功能也被默默下架。
3月10日,眼見控制不住平台上反對AI的聲音,LOFTER再發布致歉信,並推出「創作者保護計劃」。
這樣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被平台內外稱為LOFTER對用戶的「滑跪道歉」,但這一系列舉措也沒能阻止部分用戶的離去。
當創作者的權益受到AI技術影響時,他們該如何保護自己的作品?UGC平台在AIGC時代到來時如何順滑轉身?
這些問題目前還沒有一個好的答案,但「反AI」的第一槍已經打響了。
打響「反AI」第一槍
反AI運動在LOFTER上已經不可忽視,甚至一度擴散到平台外。「LOFTER平台AI繪畫功能遭用戶質疑」的話題曾經登上微博熱搜,閱讀量一天內達到了9000萬。
粉絲1.7萬的博主何綸,在LOFTER的最後一篇博文里寫到:「先跑路了,永遠不會支持AI和使用AI,非常失望。」然後留下了自己的微博賬號。
按照同人圈的習慣,LOFTER上有一定粉絲量的博主被粉絲稱為「太太」。像何綸這樣為了抵制AI「銷號跑路」的「太太」不在少數,甚至激進一點的會刪除賬號所有作品,保守一點的也停止了在LOFTER更新作品。有用戶表示,自己關注的「太太」一夜之間有一半都離開了LOFTER。
雖然LOFTER的官方自我介紹是網易旗下深受95後年輕人喜愛的泛興趣社區,聚集着8000萬興趣標籤,1300萬創作者。實際上,LOFTER更廣為人知的是國內最大的同人愛好者平台。
在同人圈,少數冷門的圈子的熱度就是靠零星的幾位「太太」撐起來的,甚至可以說「人在圈在,人走圈涼」。所以,在博主離開之後,不少的用戶也選擇轉移到其他平台。
留下的用戶當中,掀起了一場反AI運動,不少用戶發出帶有禁止AI的標誌和「NO TO AI GENERATED IMAGES」反AI口號的博文,旗幟鮮明地反對LOFTER上線AI。
在平台的反AI標籤下,有人宣稱跟隨「太太」銷號跑路,並呼籲更多人轉到新平台;有人要求平台下架AI;有人甚至在微博、小紅書等社交平台為LOFTER的競品引流。
這些AI的反對者中,最激進的「移民派」直接化身互聯網移民,尋找下一個平台,走之前再對LOFTER炮轟一番。「移民派」在爆發之初聲音很大,但是因為很快就銷號了,影響力沒那麼持久。
用戶芙芙告訴《豹變》:「主流的訴求就是AI滾出LOFTER或者我滾出LOFTER,這兩種的訴求其實是一樣的,就是不希望自己所在的平台有AI的存在,要麼AI走,要麼我走。」
留在平台的改革派則直接發表反AI的博文表明態度,或者介紹反AI工具,呼籲用戶在更多的平台發布內容,給LOFTER施壓。
關注了整個事件的用戶羅霞總結了「改革派」的訴求:「我看到的訴求主要是,首先要求LOFTER下架頭像生成器,其次要求LOFTER對可能存在的侵權行為(如將文章和畫作投餵AI)做出解釋並且道歉。第三,要求LOFTER保障用戶權益,正視用戶訴求,對以前以及現在的侵權行為和不良風氣進行整治。此外還有人藉由此次事件抵制AI使用,認為AI會搶走很多人的飯碗。」
不過,《豹變》詢問了多名參與抵制AI活動的用戶後,並沒有發現「頭像生成器」爬取LOFTER用戶作品的實例。
羅霞也告訴《豹變》:「雖然多人表示在LOFTER的AI生成內容中找到了自己作品的痕跡,但目前都只是猜測,據我這幾天在各大平台調查所知,LOFTER目前暫時沒有出現爬取作品的問題,至少在明面上沒有。」
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場被侵權後的維權,而是對LOFTER上線AI的抵制,甚至是抵制AI技術本身。
從「抄人」到「超人」
對大多數人來說,AI生成文本、AI生成圖像的技術問世以後,帶來了很多便利和樂趣。
但對於創作者來說,在還沒有享受到AI的便利之前,已經有人的權利被AI侵犯,尤其是畫師,他們與AI的恩怨由來已久。
繪畫愛好者畢夏表示:「作為創作者,排斥的是AI對我們作品的不尊重,它完全沒有尊重我們這些人的著作權。AI繪畫把那些原畫作者的作品粘合在一起,通過吞下別人的作品出圖,卻對作者沒有絲毫補償。」
畢夏所說的「吞」和「粘合」,指的是大部分AI繪畫技術需要投餵圖像內容以生成新圖像,早期的AI繪畫技術,甚至會把原圖的某些元素直接搬到生成的新圖像中。
據了解,常見的技術,比如生成對抗網絡(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 簡稱GAN)、自動編碼器(Autoencoder)、變分自動編碼器(Variational Autoencoder),都需要輸入圖像投喂。
理論上所有投餵數據都是網絡上的公開內容,但是畫師在社交平台發布的作品很難保證不被粉絲搬運到其他平台,所以總有畫師認為AI繪圖的作品中有自己作品的影子,卻無法維權。
目前,經過投餵的AI生成作品版權歸屬還未形成定論,生成平台對於生成的AI畫作版權的歸屬不盡相同。
一位通過AI生成作品的AI畫師對《豹變》表示:「如今大部分直接使用開源模型的平台可能做不到擁有完整版權,而國內有自研能力的平台,比如Tiamat,就規定完整版權歸屬於平台方和創作者本人,且可以商用。」
但這也只是平台的版權界定,在法律上,如何判定版權歸屬尚不明晰,加上風格上的侵權非常難以取證,同人作品本來就處於版權的灰色地帶,對版權的維護能力最弱。
芙芙告訴《豹變》,LOFTER上線AI引發爭論還有一個原因:在部分用戶眼裡,LOFTER有爬取用戶文章的前科。
她表示:「LOFTER大概是2020年還是2021年就有AI寫作的工具了。雖然不清楚它具體是怎麼抓取用戶的文章的,但是可以很確定它確實是在融梗。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AI生成的段子涉及具體的數字,裡面的數字和我寫的段子的數字一模一樣,搞笑的是那個數字其實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代號,AI顯然沒理解,直接照搬了。」
不少認為自己作品被爬取的作者,在微博等平台自我維權,甚至在微博建立了LOFTER受害者聯盟。
芙芙提到,LOFTER上線的AI寫作工具,曾經把某個用戶在自己的文章里寫的致謝都扒下來了。
目前OpenAI的圖像生成技術DALL-E輸出內容時已經不需要再投餵圖像,只根據文本就能生成任何圖像。如果類似技術得到大範圍應用,AI生成的圖像將找不到原圖的元素。
但是,此項技術在AI模型訓練時需要使用大量數據和內容,這些數據和內容可能來自互聯網,也就是說,在訓練過程中可能有畫師的作品被投喂。
從技術的角度,未來AI是否「抄人」的界定會越來越難,畫師受到威脅也越來越大。
最近,Midjourney的繪畫能力在網絡引起熱議,從網絡上流傳的Midjourney作品來看,已經超過大部分人類畫師,且風格可變,難以看出爬取人類作品痕跡。
AI即將完成「抄人」到「超人」的轉變,這也是畫師們的恐懼來源。
核心用戶被冒犯之後
在LOFTER官方博客上,排在最新的三篇分別是《LOFTER創作者保護計劃》《關於LOFTER「頭像生成器」引發爭議的說明》《關於「老福鴿畫畫機」功能說明》。
儘管LOFTER保證將嚴厲打擊任何侵權行為,並會提供各項反AI惡意爬取的手段,但聲明下的1萬多條評論中,大部分都是對LOFTER的冷嘲熱諷,甚至直接開罵。一方面是官方敢於直接放出真實評論的坦誠,另一方面是用戶反響之激烈。
LOFTER用戶的激烈反應可能是對平台的愛之深責之切,有不少用戶也提到,老福特是最不應該推廣AI生成技術的。
用戶蘑菇頭表示:「LOFTER是同人創作平台,它靠同人創作起家,但卻率先背叛了我們。它用情懷欺騙我們。」這代表了反AI用戶的普遍心態。
如果把「UGC平台的某種亞文化愛好者用戶占比」視為平台的核心用戶濃度,現在的UGC平台核心用戶濃度排名大約是LOFTER>B站>小紅書>抖音、快手。
核心用戶濃度高讓LOFTER的用戶粘性很強,在過去多年,面對微博、TagTree、糧倉、愛發電等對手,LOFTER仍保持絕對統治地位。
但這也給平台帶來許多隱形的禁忌,平台政策一旦觸及到核心用戶的利益,引起的反噬也最為強烈,類似B站當年擴圈,也激起不少「B站」要完的聲音。
而對於引入AI技術這件事,抖音、快手早早就有AI生成音頻的電影剪輯手,成就了「電子榨菜」,也給平台帶來不少流量。小紅書上有認證的AI畫師,B站上不管是AI生成視頻的教程,還是AI繪畫的二次元人物,沒有引起轟動,也沒有太大的反對聲音。
對於平台來說,入局AIGC技術,等於給下一個時代投資。行業內普遍認為PGC與UGC模式始終受到規模、質量和成本的制約。而AIGC則具有生成內容規模大、質量高、單位成本低的優勢,將會成為下個時代主要內容生成模式。
只是引入AI技術的操作如果不順滑,必將引起核心用戶的強烈反抗。
LOFTER此前曾推出過CP生成器,從用戶最喜愛的嗑CP入手,只要輸入名字就能生成CP文。此舉也被部分同人作者吐槽過內容似曾相識。後來LOFTER從小紅書等平台引入了AI畫師,也引起一波討論和抵制。
有不少用戶提到,此次反AI運動的爆發可能是以往對平台運營的不滿積攢導致的。但對平台來說,一場核心用戶的逃跑計劃難以產生太大影響。
芙芙告訴《豹變》:「LOFTER以前也出現過影響惡劣的事件,但是不妨礙它的用戶還是在增長的,究其原因是LOFTER的競品太少了,除非是從上而下地被封殺,否則很難被用戶自發地淘汰掉。」
從遷移到其他平台的用戶反響來看,LOFTER的競品平台們沉澱不夠,體驗並不好。
「移民派」蘇蘇告訴《豹變》:「我現在用TagTree和Inner,TagTree審核比較麻煩,Inner用戶太少了。也有朋友在用飛鴿,但據說飛鴿分區比較混亂。這些平台可能還需要一些成長時間。」
實際上,許多UGC平台都經歷了通過核心用戶建立影響力,然後「破圈」吸引新流量的發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核心用戶占比被稀釋時有發生,只要能換回數量可觀的新用戶,UGC平台「冒犯」核心用戶的操作就不會停止。
蘇蘇表示:「我知道AI將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但不可否認,正是因為創作者們的抵制,老福特才意識到自己的傲慢,不論它是否真心要改,是一個好的開端。」
「如何處理和AI的關係」這個被無數科幻片討論過的議題,好像已經來到了需要認真思考的時間點。一場亞文化圈子的抵制AI運動,或許是這種思考的開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文源公眾號:豹變/作者:宋子豪*編輯:劉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