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幫大廠"拉新",成本1人3元,月入上萬
早年互聯網,起於地推。
阿里起步之初,靠着一支「中供鐵軍」,一家企業一家企業地拜訪,推開了互聯網的大門。2006年,早期的「校內網」用食堂里的雞腿和可樂說服學生們註冊平台。此後十年間,外賣、O2O平台、共享單車、打車軟件和社區團購,也都靠着地推員的嘴皮子,以及雞蛋、醬油、洗衣液和免單優惠,一個個積累用戶。
2022年,中國已有10.51億網民——互聯網用戶規模空前龐大,幾乎所有人都將一部分生活放到了網上,地推卻從未落幕。
一群數量可觀的地推員們,在各個城市沿街行走。一輛小推車——往往滿載着星巴克杯子、數月前的網紅冰墩墩掛件、或時下最熱門的世界盃吉祥物「餃子皮」,吸引用戶們下載軟件,以此為大廠們換取流量。
浙江建德的市中心老廣場,一輛擺滿冰墩墩和水杯的小推車
曾經的鞋廠工人小陳,3年前偶然成為一名全職的App地推,就此進入互聯網行業的邊緣。
像他這樣的人不少。遵循零售商業公開的秘密「地段、地段、地段」,地推員們會出沒在成都最熱鬧的春熙路口、揚州瘦西湖的夜市吃食小攤邊上、浙江縣級市建德城中心的大廣場,甚至7月份的安徽黃山蓮花峰……總之,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地推。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他們更以微信群組織起來:從地推員,到上游的地推服務商,再到低價禮品來源義烏商家。群里幾乎形成了一個「地推宇宙」,擁有小陳這份工作所需的全部條件。
互聯網大廠們對流量的捕獲與追逐,再次回到了一種古老且原始的模樣。原因很簡單,曾經低價高效的線上獲客方式,成本在9年內大漲10倍。據Marketer聯合CCID和新京報的數據顯示,2010年-2019年,互聯網公司的獲客成本從37.2元飆升至486.7元。
下沉市場曾是「互聯網流量窪地」。但當這個窪地迅速被填平,原本面向下沉市場的APP又隨着地推員們靈活機動的腳步,上探至高線城市。
用戶獲得小利,地推員得以謀生,義烏商家藉此出清尾貨,大廠們獲得流量以期獲得好看的投資回報——一條多端「共謀」的產業鏈就此形成。
「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周末晚8點半,杭州以南100多公里外的建德臨江老廣場——最熱鬧的時間,全城最熱鬧的地點,阿姨們的廣場舞正酣,樹下環狀椅滿是閒來無事的小情侶。茶百道、正新雞排、鴨寨夫人等茶飲店小吃店一字排開,門口站滿等待取單的外賣騎手和年輕人。
小陳的小推車就在茶百道門前,上面擺滿大半年前一網難求的「網紅」冰墩墩,車前掛着一幅海報:抖音極速版、快手極速版、京東極速版——想不到,一輛小推車,就能讓大廠們如此和諧地出現在一塊。
數千公里外的北京某處工地,也出現了類似場景。只不過冰墩墩換成了「星巴克」杯子,宣傳方式也更低配:一張硬紙板,用馬克筆潦草寫上幾個大字,就成了海報。這吸引了一群農民工排隊下載,要把這些陶瓷身、塑料蓋的「星巴克杯」送給自己的孩子。
在等待一杯奶茶完成的時間裡,好幾撥人光顧了小陳的推車:3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幾個帶着小孩的大人。他們都對冰墩墩這樣的網紅商品相當感興趣,並且願意為了得到它而下載一個或許本不需要的應用。
運氣好的話,一個冰墩墩一次能同時為3個App增加新的日活用戶。只要成功拉到一個人,近30元推廣佣金就能躺進小陳賬戶。如果這個用戶留存得足夠久,並且發展出了自己的「下線」,小陳最多能拿到35元。扣除小禮物3元左右的成本,再刨去天氣和客流的影響,小陳如今平均一個月淨賺1萬元左右,高峰時期的收入一度接近2萬元。
當地推前,小陳在溫州一家小鞋廠幹了6年。工資到手1萬多,但每個月只能休息1天。經過朋友介紹,小陳成了一家推廣渠道商名下的地推,告別以往日日被綁在工廠流水線上的生活。
過去2年多里,小陳和朋友開着一輛萬把塊的麵包車,轉遍了浙江省大大小小縣級以上的所有城市。鄉鎮也跑過幾個,但「過於下沉」意味着人口有限,小陳很快就推不動了,「推久了人家也反感」。
去哪座城市,取決於人口多不多。在一座城市待多久,取決於這座城市的極速版用戶是不是已經「飽和」。小陳住60來塊的賓館,長則小半個月,短則一星期。只要還能掙到錢,就繼續呆着。
大部分地推和小陳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他們要麼是單兵作戰或與朋友合夥的男性,要麼是一對夫妻聯盟,總之,最好不要有掛礙,能「說走就走」。單身漢小陳顯然相當自由。一次,在我們通完話之後,他問了一句,「美女,杭州封城了嗎」。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後,他當天就奔到杭州下沙,臨近傍晚時分,就在下沙大學城支出了自己的攤子。
他常常下午出門,推着小車直奔城市中心,或是沿街四處遊走,逢人就問一句「美女/帥哥,下一個app,有小禮物拿。」入夜後,城市裡廣場的人潮散去,再回到賓館。他一天在外的時間,差不多8小時。
地推生涯2年多,小陳悟出了一套簡單粗暴、但聽起來又相當科學的選址方法——跟着蜜雪冰城走。
每到一座陌生的新城市,他落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出當地最熱鬧的地方,所謂熱鬧,無非超市、廣場、蜜雪冰城之類奶茶店扎堆的地方。他相信蜜雪冰城這類連鎖奶茶店的選址,是「經過調研和考察的,人流量大的地方才會開。」
事實也的確如此。蜜雪冰城加盟商需要自行選址,但總部會對店鋪選址進行審核,審核通過後方可開店,定位就在消費流量穩定的人流密集區。
微信群里的「掮客」和義烏商家
地推有個官方名稱,叫「APP推廣合伙人」。他們有的是像小陳這樣的全職,有的則是兼職——既做手機App的推廣,也做Pos機和信用卡等銀行業務的推廣。
總之,小陳認為他們都是一回事兒,「就是銷售」。只不過,傳統銷售把商品賣給人,現在,他們把人作為一種「商品」賣給互聯網公司。
每單20多元的淨收入,以及點點手機就能月入上萬的輕鬆活兒,將這些合伙人都匯聚到各個微信群里,甚至在群內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生態「閉環」:
最上游的App推廣服務商,從各家互聯網公司直接獲得拉新或促活任務,再組建社群或專有APP,將這些任務派給地推「散兵」們,自己抽取每單1-3元的差價。任務被明碼標價,赤裸地展現出一個流量的價值:一個京東極速版新客,價值21元;一個淘特微信版新用戶17.5元,而促進一個「老客」的活躍度、為APP帶來更高打開率,只值7元。甚至還有地域差別,一個南方用戶價值9元,北方用戶價值6元。
作為散兵一員,小陳與其餘群友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同儕——群里每天都有大量暗號式的消息彈出:「來碼」「穩定的來」「抖音差3結28」,這表示他們可以相互掃碼領紅包,各自獲得一筆收入,有時也會為了占據線下的同一個黃金點位產生矛盾。
地推的下游,也就是那些賣禮品的商家們。他們每天都在朋友圈發布禮品樣圖,也在群里發布禮品列表:各色發光或不發光的冰墩墩手辦,價格在1.9-3元不等;「星巴克」樣式的杯子2元起;掛着「玲娜貝兒」等迪士尼角色的「網紅毛氈包」價格最高,得花4.5元。
小陳們只需要看圖、選款、交錢。不出兩天,幾十個冰墩墩就會如期從義烏寄到他暫住的賓館前台。他選擇禮物們的標準很簡單:價格便宜,看起來「賣相可以」。
進群時間越來越久,禮品清單也變得越來越長。最近,這個列表還加進了時下最熱門的世界盃吉祥物「餃子皮」。儘管做工粗糙,但不影響它搶手。
河南商丘人小趙從義烏廠家那兒調了600個貨,一天內就出售一空。當我向她詢價時,她還好心提醒,「現在價格貴,不發光的2.8元,發光的4.8元。如果確定要,我再去給你調貨。」
微信群都是牢不可破的圈子,身處其中就得遵守規則:商家們嚴格遵守發貨時間,保證當天發貨;暗號式的說法,初來乍到的外人難以理解。
這門生意並不違法,只是因其處在曖昧不清的灰色地帶,此前少有人提及。小陳對我們展現出的興趣與好奇嗤之以鼻,推廣服務商們則諱莫如深,直接在微信個人簡介里表明,「非地推勿擾」。當我表示要加入對方的地推隊伍,並希望了解如何操作時,對方生疑,拋出一句「你那邊是做地推的嗎?」之後,便也再也沒回過消息。
大廠的風光與落寞,他們都清楚
幢幢互聯網高樓築起後,人從此成為流量。
流量對公司們如此重要。它是App受歡迎的證明,互聯網公司們追逐它,用以說服投資人、吸引廣告商。在流量紅利見頂的當下,它愈發成為大廠們激烈競爭的對象。產品經理重新設計交互流程,程序員們從後台到前端優化頁面,市場推广部門則負責宣傳這些改變。
很大程度上,大廠們對資本市場的期待及其相互之間的激烈競爭,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地推們入袋的錢有多少。尤其是在被稱為「下沉之年」的2019年。
下沉市場,近三百個地級市,三千個縣城,四萬個鄉鎮,六十六萬個村莊。一個遼闊無垠、潛力無限而又令人浮想聯翩的長尾地帶。
2019年,阿里和京東不約而同地在財報中提及「下沉市場」:前者2019年第一財季新增的2000萬年活躍用戶中,70%來自於欠發達地區;後者新用戶中來自低線城市的比例也超過7成。更別提此時已上市一年,正用「砍一刀」在下沉市場攻城略地的拼多多。
同年,快手也與抖音激戰正酣,雙方先後在2019年8月推出「極速版」。快手極速版上線後20天後達到千萬DAU(日活用戶),抖音極速版則花了近2個月達到1400萬MAU(月活用戶)。
和主站相比,極速版有幾個特徵:第一,內存占比小,低配版的手機機型也能流暢使用;第二,省流量;第三,以網賺模式吸引人。看視頻賺錢、拉人頭裂變也能賺錢。種種特徵,讓極速版應用吸引了6成以上來自三線城市及以下的用戶(數據來自2020年的Questmobile報告)。
「下沉市場」開始站在聚光燈下的這一年,小陳成了一名地推,也經歷過最好掙錢的一段時光。
當時可供小陳們選擇推廣的APP數量相當龐大,大廠們也相當樂意為了拉人頭砸下巨額費用。Questmobile數據顯示,當時市面上極速版APP數量超75個,被稱為「APP全家桶」的字節跳動,就為旗下的抖音、火山小視頻、皮皮蝦和今日頭條專門推出了極速版。
光快手一家,為了推廣極速版,就在全國廣招大量地推團隊。其2020年財報顯示,快手銷售及分銷開支高達266.1億元,同比增長近170%。另一組未經證實的數字是,快手極速版累計推廣投入近百億規模。
2020年,與拼多多爭奪下沉市場的淘特上線。誕生之初,淘特就承擔了為阿里巴巴不斷獲得新用戶的角色。近兩年,它既是阿里內部增速最快的業務之一,也是中國增速最快的電商類APP。如今的淘特,依舊被印在大量地推員的海報上。
小陳剛做地推那會,除了極速版,還推廣過支付寶和淘特。他沒有準備小禮物,全憑「空手套白狼」。每拉到一個新客,就能入賬100元左右。
不過好光景只持續了兩年不到。
居高不下的拉新費用,以及逐漸見頂的下沉市場紅利,讓不少大廠削減了銷售開支。今年以來,「節衣縮食」更是成為互聯網公司常態。
小陳發現,不少曾經靠補貼拉新的APP放棄了燒錢,而抖音快手和京東極速版們,儘管持續提供補貼,但佣金大不如從前,與自己瓜分地推佣金的人也變多了。據他觀察,光是杭州,就有起碼百來個地推人員。「今年下半年開始,到處都有人推了,知道(地推能賺錢)的人越來越多。這些應用該下的也下完了。」
今年年中,他與曾經的合伙人拆了伙。一份有限的收入,此時還要掰給兩個人,不夠用了。小陳還是開着那輛麵包車繼續在浙江省內巡遊,昔日夥伴則跑到了浙江以北的江蘇省「繼續闖」。
他們不再專攻下沉市場,反倒更頻繁地出沒於杭州、蘇州、揚州等新一線城市或高線城市的居民區或辦公樓附近。就連成都最熱鬧的市中心春熙路,也出現了不少地推員的身影。
原本這樁生意在小陳看來「欣欣向榮」,此刻他卻為大廠們擔憂,「以前那麼風光的公司好像也沒什麼錢了」。但他不捨得放棄這份工作,「現在也沒有什麼別的好做的工作,能推一點是一點。」
他見證過大廠燒錢補貼換取流量的瘋狂時期,並因此小賺一筆。如今補貼近乎腰斬,他依舊像是大廠的外部細胞,以另一種方式參與了它們跳動和衰退的小小周期。
小陳和小推車在外頭待的時間更長了。他拉我進入的那個微信群里,每天都在跳出百來條信息,也比以往更活躍。一份工作,收入減少但依舊自由,對小陳來說,「足夠了」。-(文:天下網商*作者:吳羚瑋*編輯:徐藝婷/來源:鈦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