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收割"世界,禍害全球經濟
前不久,斯里蘭卡時任總理維克拉馬辛哈向議會宣布國家「破產」。許多人心目中的旅遊勝地、紅茶大國、「南亞發展標杆」,似乎一夜之間債台高築。斯里蘭卡的經濟危機有內部的政策原因,但也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美國通過美元加息對全世界財富實施了無情的「收割」。
此前,為謀求經濟發展,斯里蘭卡政府加快了農業人口向收益更高的非農產業轉移,試圖靠出口賺取外匯,再通過外匯購買基本生活物資。不過,即便斯里蘭卡的創匯產業在2015年左右發展到了外匯收入每年約150億美元的巔峰,仍無法滿足每年180億美元左右的進口需求。為填補這一缺口,斯里蘭卡前任總統的舉措是發行國際主權債券(ISB),以主權為擔保,靠高利率來吸引「熱錢」。
2020年以來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使得斯里蘭卡的支柱產業受到了極大衝擊,僑匯規模也大幅縮減,未償還的債務規模飆升至510億美元。另一邊,2022年美聯儲重新走上加息之路,大量海外「熱錢」回流美國,使得美元迅速升值,美元兌斯里蘭卡盧比今年累計升值超76%,一度達到82%,導致斯里蘭卡無力償還美元債務。美元升值成了壓垮斯里蘭卡經濟的最後一根稻草。
為什麼只有美國享有「印錢就能還債」的特權?為什麼表面上「不事領土擴張」的美國仍然可以被視為一個新殖民主義帝國?這都與能夠利用美元升降周期來掠奪全世界財富的美元霸權有密切的聯繫。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利茨曾這樣概括美元「收割」全世界財富的步驟:
一是通過知識霸權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等的有條件貸款為入口,推動一個國家走上私有化、市場化的道路,其間,美聯儲通過降息等操作,推動美元貶值,使得大量「熱錢」進入這些國家,大幅抬高股市、樓市等投資品價格;
二是利用美國與其他國家經濟周期不同步的情形,在其他國家仍然需要大量美元維持流動性的情況下選擇加息,讓這些資產所有者拋售資產換回美元使其回流至美國,進而導致這些國家的資產價格大幅下跌;
三是在這些國家大量優質資產的價格跌至谷底時,美元資本再度入場,以極低的價格收購這些國家的核心資產,進而在經濟上實現對這些國家的控制。
一、潮汐式「收割」
1944年,布雷頓森林會議召開,西方各國建立了布雷頓森林體系,之後美國又通過馬歇爾計劃等措施讓歐洲各國使用美元,確立了美元在歐洲的影響力,最終確立了美元的霸主地位。隨着二戰後歐洲、日本經濟的逐漸復甦,美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占比開始逐漸下降,外加美國在越戰中的天量消耗,使得美元金本位難以為繼。
美元先後爆發了幾次危機,以法國為代表的一些國家開始將美元兌換為黃金。面對市場信心崩潰的局面,1971年8月15日,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宣布停止將美元兌換為黃金,自此,金本位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
放棄金本位後,美國的世界霸主地位並沒有受到根本性挑戰,一方面是因為美國的霸權體系尤其是軍事霸權體系仍能正常運轉,另一方面是因為美國與沙特等產油國達成了協議,要求其以美元作為石油的唯一結算貨幣。放棄金本位後的美元非但沒有喪失霸權地位,反而卸掉了黃金這一束縛美元發行量的枷鎖,美國政府獲得了更大的操作空間,從而可以利用全球市場為自身牟利。
在美國經濟下行之時,美聯儲實行量化寬鬆政策,利用大水漫灌的方式,一邊給富人減稅,一邊刺激經濟增長。由於美元的資金蓄水池是整個世界市場,即便美聯儲超發貨幣,也不會導致美國國內的通脹走高。
在大量美元注入之後,世界市場的流動性增強,投資者拿着手中的美元進入新興市場,推高當地的股市、樓市、外匯市場等,從而收穫足夠的收益。美元大量流入的國家,有不少支柱型創匯產業相對單一,能源、糧食等基本民生物資依賴進口,為實現發展不得不去借外債。
當美國本土出現經濟復甦態勢或面臨通脹壓力時,作為事實上的世界央行的美聯儲不會考慮那些新興市場的經濟周期,而是絕對遵循「美國優先」的原則即「美聯儲不會為了全球經濟而手下留情」。
通過加息等手段,美聯儲推高美元,使得美元指數走強,這時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美元資本或出於逐利目標或出於避險目標,開始從這些市場撤出美元,拋售資產,原本欣欣向榮的市場馬上就會面臨流動性不足、資金鍊斷裂、資產泡沫破滅等嚴重問題。
與此同時,這些國家的債務也因美元指數走強而飆升,依賴進口又導致這些國家不得不將為數不多的外匯儲備用於能源、糧食等物資的進口,一旦外債到期,它們所剩的外匯儲備不足以償還債務,那麼這些國家就會面臨債務違約、信用崩盤等嚴重危機。
當新興市場的資產價格跳水、基本生活物資價格飛升之時,各國為了維持本國的正常運轉,大多只能超發貨幣來維持運行,進而引爆國內惡性通貨膨脹。此時,IMF等由美國控制的金融集團開始附加條件地為這些國家提供貸款,附加的條件往往是要求其進一步開放國內市場,將重要民生行業私有化等。此時,美元再一次走低,美元流出美國,到全世界去搜刮當地優質的、白菜價的核心資產。
美元的「潮汐運動」,使眾多國家跌入了所謂「中等收入陷阱」,大量本國資產被美國資本「收割」,原本迅猛的發展勢頭被斬斷。與黃金脫鈎後,美元第一次進入升值期,就導致了20世紀80年代拉美地區債務危機的爆發;第二次進入升值期,導致了20世紀90年代東南亞金融危機的爆發。在這之後,2004年的羅馬尼亞、2012年的希臘、2022年的斯里蘭卡等都遭遇了類似的命運。
以人們最為熟悉的東南亞金融危機為例,進入20世紀90年代後,泰國金融界迅速開放,實現了金融自由化,然而這一時期泰國製造業的優勢逐漸消失,外匯收入逐步減少,國際收支失衡。
與此同時,美元走強,由於泰銖實施了對美元的固定匯率,美元走強使得本應貶值的泰銖也走上了升值之路,這一時期泰銖的平均存貸款利率高達15%,使得本就有衰退跡象的泰國經濟雪上加霜。
面對這一局面,以索羅斯為代表的國際投機集團開始做空泰銖,1997年7月2日,泰國政府宣布放棄對美元的固定匯率,泰銖暴跌,此後引發的金融海嘯席捲了整個東亞地區,馬來西亞林吉特、韓元等亞洲貨幣接連倒下,經濟損失慘重。
美國統治精英對於美元是「收割」其他國家財富的利器這一點心知肚明。正如美國尼克松政府時期的財政部長康納利所說:「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麻煩。」
二、複雜的霸權結構
能夠周期性「收割」全世界的美元霸權背後,有着一個複雜的霸權結構作為支撐。
其中最為根本的當屬軍事霸權。800多個遍及世界的軍事基地是美國覆蓋全球的軍事權力網絡,而美國又可以利用作為世界貨幣的美元維持其龐大的軍事開支,無需擔憂外匯限制問題。
在國際貿易層面,由於美元是世界貨幣,為了讓世界其他國家能夠持有美元,美國必須確保經常項目的逆差,讓美元持續向外圍國家流動。
通過進口外圍國家的初級產品與附加值較低的工業製成品,美國向外圍國家輸送了大量「商品美元」,在這一過程中,這些外圍國家也被固定在了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經濟體系中,向美國出口其需要的、附加值不高的商品。
這既使得美國僅僅通過印鈔就可以換回外圍國家民眾的勞動產品,又鞏固了以美元為血液、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經濟體系。
在金融投資領域,美國政府、華爾街、國際金融組織共同維繫着美元在資本市場中的絕對優勢地位。美聯儲的貨幣政策事實上影響着全世界的貨幣走向,華爾街則為賺取美元外匯的國家提供投資機會,使其將賺來的美元外匯回流到美國,讓美國實現資本項目順差。
當這些美元回流到美國後,華爾街各大金融公司又會將這些美元投資到這些國家當中,開啟周期性「收割」。IMF等國際金融組織則為這一「收割」提供法律制度保障,為進一步打開這些國家的市場提供支持。
在20世紀有關利用經濟制裁維護國際和平的討論當中,美國學者為美國濫用美元霸權制裁他國提供了理論支持,他們強調,在現代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承受被排除在世界市場之外的代價。
然而,在他們的討論當中,美國似乎永遠不會成為被制裁的對象,這背後反映出的正是國際秩序的等級設計:作為中心國家的美國為全世界立法,同時又將自身排除在外,使之可以肆意動用經濟武器懲戒違背其意志的國家。
這一點也同樣體現在美元霸權上,例如,IMF《2007年雙邊監督決定》中羅列的7種操縱匯率行為都直指廣大「邊緣國家」,而大搞量化寬鬆、給外圍國家帶來輸入性通脹、擁有巨額經常項目赤字的美國卻沒有受到任何指責。
美元霸權的「收割」對象不僅是其他國家,同時也包括了在美式全球化中利益受損的美國民眾。
在美國國內,不少有識之士認識到,美國製造業的「空心化」,美國本土中產階層的萎縮,與美元霸權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美元霸權之下,美國資本通過金融操作來操控全球產業鏈,從全球「收割」財富,金融業的暴利讓製造業的微薄利潤相形見絀,其擴張吸走了許多原本可以投身製造業的人才,美國跨國企業為了節省成本紛紛把製造環節轉移到海外,也造成了本土製造業的衰落。
日積月累的結果是,即便美國政府大力推動製造業回流美國本土,投資者也會經常發現,他們根本找不到足夠多的工程師和熟練工人來支撐工廠的運作。相比於製造業,金融業能夠吸納的就業人口十分有限,製造業「空心化」的結果就是美國本土中產階層萎縮,貧富分化和社會對立進一步加劇。2011年,美國許多城市爆發了「占領華爾街」運動,十餘年後,美國社會矛盾激化趨勢愈演愈烈。
三、「後美元時代」到來?
100多年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動用了自己在全球鋪設的基礎設施,用以打擊以德國為首的同盟國,凡是涉嫌與同盟國存在貿易往來的船隻都無法在英國所屬的煤倉中添加燃料——當時全世界幾乎所有重要港口的煤倉都歸屬於英國。
此外,英國也控制了跨大西洋電纜,使得德國與外界的聯絡效率大幅降低。與英國類似,美國在為世界金融市場提供公共產品的同時,也掌控了極其重要的基礎設施,而這些基礎設施正逐漸被美國「武器化」,成為打擊異己、「收割」盟友的重要工具。
2022年以來,美聯儲已數次宣布加息,全球範圍內金融市場遭受巨大衝擊。日元兌美元匯率創24年新低,韓元兌美元匯率則是13年來首次跌破1420,有韓媒指出,「美元『收割』起來連『盟友』也不放過」。同時,烏克蘭危機發生以來,歐元區經濟前景不容樂觀,歐元兌美元匯率更是大幅下跌。可以說,在美元走強之時,即使是美國的盟友,也會陷入金融風暴之中。
對於發展中國家而言,美元指數走高所帶來的危機或許才剛剛開始。IMF等機構分析了債務額、外匯儲備、通脹指標等數據後認為,除了斯里蘭卡,阿根廷、土耳其、緬甸、巴基斯坦、秘魯、捷克、波蘭、埃及、蒙古國、老撾等國也面臨着債務違約風險。當下烏克蘭危機尚在僵持階段,糧食、能源等生活生產物資價格持續走高,在美元升值的情況下,或將有更多國家倒下。
在美國對俄羅斯實施了一系列經濟制裁尤其是將部分俄羅斯銀行移除出SWIFT系統後,為應對美國貨幣政策對本國帶來的衝擊,減少美國可能的制裁所帶來的損失,越來越多的非美國盟國加速推進「去美元化」進程,開始在國際貿易中選擇繞開美元,通過雙邊或多邊貨幣協定來進行貿易結算。
例如,2022年7月印度推動了以盧比結算國際貿易的相關機制。東盟也計劃建設區域集成支付網體系,以實現區域內部貿易結算「去美元化」。俄羅斯開始以盧布結算天然氣貿易。
另外,早在2019年初,英法德三國就創立了「貿易往來支持工具」(INSTEX)結算機制,幫助歐洲企業繞過美元與伊朗開展貿易往來。
外匯儲備進一步多元化是各國「去美元化」的一個重要手段。IMF在其報告中指出,美元在全球央行的外匯儲備份額中進一步降低,其背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世界各國,包括美國的盟友,開始進一步懷疑美元的信用了。
-[文源公眾號:瞭望*作者:李旭-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大學國家法治戰略研究院研究助理)、章永樂(北京大學法學院長聘副教授、北京大學社會科學部副部長)*題圖來自:視覺中國/來源:虎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