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怒波:企業家要懂大勢要認命,但絕不能認慫-(1)
[文:章劍鋒*出品:why星人欄目*拍攝:網易新聞直播中心團隊]
網易新聞重磅意見領袖欄目《why星人》本期專訪中坤集團創始人黃怒波。
他有着多重身份,改革開放之初放棄政府體制內的鐵飯碗,果斷下海創業,成為92派企業家群體中的代表成員之一(其他知名成員包括匯源朱新禮、新東方俞敏洪、泰康陳東升、萬通馮侖等),在房地產和旅遊業領域,一度氣吞風雲,開發了北京大鐘寺商業廣場等大型地產項目,並將安徽宏村運營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地。
他也是一位詩人、學者,北大的文學博士和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常務副院長,之前還是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出版了多部小說、詩文集和學術論文集。
他還是一位登山家,現為中國登山協會特邀副主席(另一位特邀副主席是萬科創始人王石)、美國紐約探險家俱樂部國際資深會員,完成了世界七大洲最高峰的攀登並徒步到達南北極,並且三次登頂珠峰。
拍攝/王崢
以下是採訪正文,考慮到篇幅較長,為便於閱讀,分成了上下篇:
*上篇:要認命,但絕對不能認慫
一.「你就認了吧,這是命,誰叫你掙錢呢?誰叫你做民企呢?」
《why星人》:前一段,外界比較關心中坤的危機,網上有各種聲音,作為核心的當事人,也請你坦誠相告,中坤究竟遭遇了什麼陣痛?
黃怒波:前些年我們走的傳統企業道路,比如做傳統旅遊,有大量的景區,做了世界文化遺產地黃山宏村,新疆南疆五個地州我們也都進去了,也做房地產,比如大鐘寺廣場。在這個傳統的行業裡邊,如果當時一直走下去,現在基本上可以說死無葬身之地了。
有時候跟做企業的朋友探討,我很感慨,你看我們一批起來的地產界領袖,現在還剩下幾個?有一半差不多都進去了吧,還有一半現在雖然是做得很大,也很難熬。
大家說今年太難了,為什麼?因為面臨着巨大的不確定性。我說我做了這麼多年企業,哪一天不是面臨着巨大的不確定性,從開始下海到現在,經歷了多少國內外的大事件,一直就在不確定性當中生存。
這個不確定性目前看有這麼幾個方面:
一方面,像這次新冠來了,旅遊業整個完,你去看,現在黃山高速路都不許人下去,旅遊行業怎麼辦?對民企要求不許裁員、不許減薪,問題是拿什麼活呀?
中坤幸虧也是前些年就開始調整,出現了什麼問題,比如一般民營企業對景區都是短貸長投。它哺育一個4A、5A景區,沒有10年20年是不行的,但民營企業拿不到長期貸款,只能靠一年兩年的短貸去投資,這就是7個鍋6個蓋的一個遊戲。當這個疫情來了,你立刻門票都沒有了,旅遊企業這次大批要倒掉,大批要死亡掉。
大量的倒閉失業,旅行社首先倒霉,一個旅行社要是有50個導遊的話,這些人往哪兒轉呀?他們都做10年20年了,除了導遊別的不會幹。
另一個方面,來自市場或行業的變化。
重資產類的民營企業包袱太重,比如說在景區,當年有村民給我們勞動,做一天30塊錢,當時就覺得高得了不得,現在一天200塊,你找不來人。我們的90後員工,這一代的年輕人越來越有個性,你批評他一頓他就辭職不幹了,打電話叫他把工資領走他都不要,人力資本市場也在變化。
傳統旅遊模式也不可持續,旅遊企業主要是靠門票經濟,像南疆景區,我算着一年以後做好了會有兩個億的門票收入,安徽宏村已經達到將近兩個億門票了,但是門票經濟只是中國發展過程當中一個特殊的經濟模式,西方景區大量是公益的,不收門票,所以門票經濟遲早在中國經濟發展中要退到次要的地位,那你傳統的旅遊投資模式就不行了。
當年我算着說拿這麼多景區,門票增長收入怎麼也會比利息的增長收入要高吧,當時利息很低,也就3%到5%,現在的貸款民營企業沒有10%-15%利息基本拿不到。這一系列的因素逼迫着我們民營企業要涅槃,市場經濟就這樣,你不適合你就得淘汰掉。
再一個方面,就是我們還要面對非市場因素的影響。
什麼叫非市場因素?比如調控,這個對企業殺傷性極強。你像俞敏洪那個行業,整個突然就給消滅掉了,大家對資本的介入越來越警惕,你也不能說不對,現在看來資本進入到哪一個行業,哪一個行業就會帶來波動,帶來不穩定。
國家在進步,經濟在發展,對大多數民企來講,傳統的重資產經營模式,肯定走不下去了。
《why星人》:你們怎麼應對?
黃怒波:我們就把重資產陸續賣掉,退出,比如把景區項目退出來,控股權讓給國企,這樣我就不再負債前行了。把大鐘寺這樣的不動產堅決賣掉,用於減債。
一個重點,高利貸一定要清除,為什麼大家要借高利貸?這對民營企業來講最後都是飲鴆止渴,可是沒辦法。你資金鍊出了問題,商業貸款還不了了,銀行會幹什麼事呢?給你推薦高利貸。
比如銀行說,你這兩個億還不了,你得還啊。行長求你說,你要不還我,我帽子就沒了,我給你介紹小貸。那可是砍頭息啊,他一來就先把一年的利息全部拿走,然後我把這個錢給銀行還掉了,銀行是開心了。可是高利貸他不饒你呀,所以我可以說大量的民營企業就死在高利貸上。
高利貸很殘忍的,你不知道,他們什麼黑道什麼辦法都會使上的,企業家們經歷過的東西根本沒法給你詳細描述。他們專門把債賣掉,一道道轉賣,轉賣都是很狠的,基本上最後你就別想活下去了。所以我說民營企業倒掉的,基本上都是靠高利貸飲鴆止渴的結果。
我們沒死掉,那是因為我們遇到困境比較早,當年我們拿到的資產都是優質低價的,像旅遊景點,那時候還沒有人去做,旅遊景區門票分成比例很低,所在景點農民們的期望值也不高。現在不行了。
房地產也是,我要是不做大鐘寺項目,後果也不堪設想,不管怎麼樣這個項目我蓋起來了,而且當時地價成本也很低,位置又是在三環以內,又是大型的商業項目,就給後來的公司進來做了鋪墊,現在五環之內都不會批這種大型的辦公設施了。
我說當年進入重資產這個賽道,有點像傻小子睡炕,全靠火力壯,拿到了這一類不可稀缺的資產,現在是不可能了,你沒有這些資產抵押,你活不下去的。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二.「哪怕是一切歸零,那我們也都能接受,還能再來啊。」
《why星人》:你之前發文章勸俞敏洪認慫,出發點是什麼?
黃怒波:那一陣我叫敏洪出來喝酒,一開始他不來,他說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當時都想一整個行業眼看都沒了,我想叫他出來大家喝個酒吧。後來有一次我去看朱新禮(匯源果汁創始人),那次叫敏洪他去了,我們三個在一塊,我說喝個酒,我說咱們英雄再來嘛,這英雄一世,倒下才是英雄呢,你不倒你誰知道呢?
黃怒波:一個行業消失了,倒下的才是英雄,無非是從頭再來-(來源:why星人)
我叫他認慫,其實是不光寫給俞敏洪,而是講給所有企業家聽的,也是正話反說的調侃。我是希望大家要多多保重。民營企業家像我們這一代人,中國幾千年沒有過的,什麼都經歷過,但是不要氣餒。
我們有經驗,有創業的基礎,在這個數字經濟時代,我們要還做一些事。反過來,我們也要給新一代人做個示範,永遠創新、永遠創業,我們還得干,不能夠自暴自棄,也不能就此罷手。我們這是給後面的人希望,如果我們這一代都躺倒了,你想想後面的人會怎麼說,喲,千萬不能創業,別像他們這樣,不過如此。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沒有選擇逃避,沒有選擇躺平,而是選擇堅持我們企業家的使命。
我常跟體制里的朋友講,我說如果我當年還跟你們一樣,不下海,我現在根本就是一個退休老頭,頂多也就當個部長,也就到頭了,你再看人家王石,他都71歲了,還準備再去上市,這就人生的精彩。
《why星人》:你和俞敏洪你們的心態都很放鬆麼?在一起就沒有苦悶的時候?
黃怒波:我們在一起從來都很開心,覺得好玩,你看這個行業沒了,再來唄。我們這一代人臉皮太厚,什麼都經歷過了,還說什麼尊嚴,這個社會有時候把你侮辱到極點都有過。哪怕是一切歸零,那我們也都能接受,還能再來啊。
為什麼?我已經知道什麼叫創業了嘛,我也知道資本是怎麼回事了,何況像我,還留下很大的一個基礎。
我們這一代人,比較鬼,因為經歷過,你看我干的都是跟土地資產有關的,賣了那些東西還能剩下來,再一個比較農民思維,插過隊嘛,就知道永遠家裡得留點餘糧,這事不能賭。
我看俞敏洪的心理素質比我還強,他是經過生死的人,被綁架過幾次,他跟凡人不一樣。那些人一共綁了7個,其他的都殺死了,就他活着。
第一次綁他,因為新東方創業當時天天身上帶着現金,把他綁了以後,原來跟他打交道的一個手下,說這是個好人,就放了他一馬,沒殺他,但那些人錢花完了又回來了,把他堵在樓道,司機跑掉去求救,俞敏洪被綁匪用給馬(一說象)打的麻藥打了一針,沒殺他。躺了幾天幾夜,醫生說,你命是救過來了,但你可能腦子會壞了。
所以後來我調侃俞敏洪,怪不得他到中國婦聯做檢查呢,因為被打過麻藥腦子壞了。他就說,黃怒波腦子才壞了,為什麼壞了?因為他登珠峰腦子缺氧。
敏洪沒問題的,他心理承受能力極強,我們這一代人都很強,王石這些人心理也都很強。
俞敏洪創業精神很強,他有實力,他有他自己的資產模式。他還剩100個億,他要是被封掉了,那幾萬員工怎麼辦?要是一給遣散,一分錢都沒了,所以他說我不遣散,我還能活10年,他每年消耗10個億。你現在只要能活着,你就有創新機會。
他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只要折騰去吧,說不定他還能折騰出什麼來。
《why星人》:俞敏洪是搞直播帶貨去了,搞農業平台,我看你是在做人文課堂,在做一個人文教育型的丹曾文化,你們這都屬於新的轉型吧?
黃怒波:我有兩個時代很興奮,第一是趕上改革開放,你們體會不到,當年我在中宣部工作天天激動得不行,因為突然看到社會開放了,也預感到未來會有大變化,所以像陳東升(泰康人壽董事長)我們這一批人就知道不能老死在體制里,要下海,至於出來能不能幹好,不知道,但知道中國從來沒有過的一個時代到了,我如果在體制里平淡一生,那多沒意思。
第二個讓我興奮的時代,就是現在,數字化浪潮,數字經濟時代。2018年北大120周年校慶,我用了幾年時間去做學校的工作終於做通了,帶着北大山鷹社重新登頂珠峰。我是指揮,駐紮在前進營地,指揮大家怎麼樣朝前行進。我一直不懂什麼叫微信,也不怎麼用網絡,當時買了幾十本書,背到營地帳篷里,學生們上山,我在營地沒事做,就看書,看完一本往地上扔一本,等到下山的時候,我就懂了,知道我該幹什麼了,因為新時代到了,我就做丹曾人文,數字化的人文教育,從生產知識開始。
我認為這個時代跟92年一樣,會淘汰一大批人,數字經濟的淘汰會更殘酷。這個社會面臨巨大的問題是數字素養怎麼提高的問題,不懂什麼叫數字經濟,不知道數字創新的人,就會變成社會廉價的勞動力,就會出局,這是一個挑戰。
《why星人》:數字經濟會淘汰一大批人,這個怎麼理解?
黃怒波:怎麼淘汰?哪些人會被淘汰?你像送外賣的人,肯定淘汰掉,你不懂什麼叫數字經濟,就變成社會低價的勞動力,如果年輕人都去送外賣送快遞,這個社會怎麼辦?他以後會喪失創新能力,這種經濟模式給整個社會素質的提高,帶來極大殺傷力。
對於年輕人來說,我不能想象他們做10年外賣後怎麼辦?這一定是國家的大問題,需要考慮到。
數字經濟的創業機會極多,但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是整個世界會分化,出現數字貧困,數字鴻溝。我們在北京討論元宇宙、數字經濟,你在邊遠地帶的人能討論嗎?在美國中國能討論,非洲怎麼辦?沒有數字素養,大部分都跟不上這個時代。
當然,年輕人還有機會,落後的地方也還有機會,他們可以抓緊往這兒轉,可以依靠社會機制,比如說東數西算,把它放到貴州等地,大量設施投在那兒,靠這些措施來填平鴻溝,也是可以的。
張維迎與黃怒波/受訪者供圖
《why星人》:我看你跟經濟學家張維迎老師同時還在做辛莊課堂,是在陝西吧?
黃怒波:我寫的那篇叫俞敏洪認慫的文章,就是張維迎老師逼我寫的,他說你是辛莊課堂的商業實踐總導師,應該寫點東西。
我為什麼要跟張維迎老師合作做辛莊課堂,因為張維迎老師一直是維護企業家精神的,甚至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就說市場經濟好,我也認同這一點,企業家精神是一個民族最珍貴的資產。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支持張維迎老師。
有一次他拉我到他老家陝西吳堡縣,這個地方出了三個人,一個慕生忠,就是打通青藏公路的將軍(開國少將)。另一個是著名作家柳青,從吳堡中學走出去的,還有一個就是張維迎老師。他家所在的村叫上辛莊村,他小時候住的窯洞還在。拉我去的時候,他跟我說,榆林市想給他弄一個張維迎商學院,以他的名字命名,我說可不敢這麼叫。他問我怎麼辦,我說你家的村子叫辛莊,不如就叫辛莊課堂吧。他一聽激動得不行,把這個課堂設在老家,第一個用意就是回報家鄉。
第2, 也是我們給中國的企業家開設的一個弘揚企業家精神的課堂,我們只講企業家精神,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務虛的,我們不講企業管理操作,大量講的是企業的制度、企業家如何創新,還涉及心理學、進化心理學、美學,就是希望塑造一批心靈、智識比較健全的一代企業家。
我老實講,我們這一代人心智都不健全,都是偏激的,尤其狼性很強。我的願望就希望培養一批新的能跟社會融合的企業家。
張維迎老師講得很好,他說再過30年看看,有了辛莊課堂,中國企業家有什麼不一樣。這是他作為老師的理想。我認為起碼這個社會得有鼓吹企業家精神的人,不能唯利是圖,光就想着掙錢。
我支持他,是公益的,我掏錢建校舍,1000多萬吧。建起來以後,全國企業家可以去文化進修,也希望能把那個村子帶動起來,現在那裡成為當地的鄉村振興示範點了。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