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博物館消失,人類會怎樣?
我們湊近玻璃櫃,將目光聚焦在眼前這件不大的物品上。它來自從前,或許萬年前,或許千年前,或許距現在更近,但此刻,它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這一瞬,它唯一的用途是被觀看、被凝視,它似乎“死”了、停滯了、從原生環境連根拔起,但我們的思緒卻從未局限在它本身,我們立刻會超越它,想象是怎樣一個人創造了這件東西,怎樣一個人曾經使用過它,怎樣一個古樸的時代濃縮于它。
專屬的射燈賦予了它聖潔的光暈,玻璃櫃或隔離帶拉開了不容亵渎的距離,我們彎腰的姿態,仿佛面對著一件神龛裏的聖物頂禮膜拜。半天過去了,我們留下了一些照片、幾句感歎和更多的困惑。
博物館,在不同人眼裏是完全不同的物種。學者去尋找研究材料,學生去吸收萬千知識,文物、曆史和藝術愛好者循著特定的展覽和展品而來,更大多數的公衆,則將博物館當作一個景點。
今天誕生的大量新媒體博主,又爲博物館賦予了打卡、引流的新用途,他們在城裏每一個新展開幕的第一時間搶鮮體驗,炮制攻略,獲得點擊。
博物館是收藏知識的殿堂和展示文化的客廳,也是教育的工具、城市形象的標識。從廟堂到民間,從嚴肅的學界到速食的社交網絡,博物館讓人在這裏各取所需。你很難找到別的場所,能夠承擔如此衆多面向、如此千差萬別的功能。
博物館是從何時起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的?
在中國,2008年國有博物館實行免費開放是一個關鍵節點,從此,博物館破除門檻,成爲類似公園的公共場所。而近年來博物館積極轉變形象,文博領域在全社會中熱度陡然攀升,則是另一個重要轉折點。
壯麗的建築、精巧的文物、萌出圈的文創……博物館到底帶給了我們什麽?我們爲什麽需要博物館?
5月1日,五一小長假首日,河南博物院迎來觀衆參觀高峰期。
博物館能治愈精神內耗嗎 ?
在城市裏,博物館是一處相當特別的空間。博物館的環境便令人暈眩。今天的博物館,爭相成爲城市裏數一數二的地標建築,充滿設計感、想象力、本土性,並且必須雄偉、壯觀,最好坐落在高台之上。
以至于博物館已成全球建築師一展拳腳的絕佳項目,大城市裏的新建博物館項目都采用超大尺度,不約而同地融合古典與現代設計,具備名留建築史的極佳條件。
走進內部,博物館內部巨大的挑高結構,展廳裏通過燈光營造的深邃而層次分明的氛圍,無不在營造一種神秘、莊重的神廟感。
“地面打蠟的幽靜之地,一種神殿與休息室的氛圍,一種公墓與學校的味道……我被美的東西奇怪地包圍起來,左顧右盼,那些傑作令我目不暇接,”法國詩人保爾·瓦雷裏如此形容,“我就像是一醉漢走在展櫃間。”
在這樣的環境中,當我們面對博物館的藏品,尤其是那些曾被古人把玩的物品,我們會生出什麽樣的獨特感受?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程樂松曾如此表述我們面對文物的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是有曆史感的,我們都覺得我們來自那片觀念的土壤,都來自那個時代。
雖然我們甚至不知道文化基因或者心靈架構中間還有哪一部分來自這些文物的留存,但我們心裏清楚地知道,我們在精神和觀念意義上和它們有關系,但又不知道是什麽關系——這是最妙的一種感受狀態,因爲你可以天馬行空。”他說,這也是很多人喜歡逛博物館的原因——與喜歡科幻的邏輯一樣,博物館是朝向曆史的想象,科幻是朝向未來的想象。
博物館安靜而豐滿。一場展覽就足以呈現一個豐富的世界,通過新奇的物的排列組合,再現一場事件、一個時代或一種文明。
一間運營良好的博物館,會准備好讓人目不暇接的展品,指引人們前往一個個陌生的世界。對于很多人來說,展品所帶來的想象之旅,作用不僅是豐富知識,更在于投放注意力。
置身博物館,便可以將自己暫時交付出去。這種效果與遊樂園、電影院或商場異曲同工,但也有所不同。
廈門大學教授張曦有20年的博物館參觀史,並在此基礎上寫了一本書《觀念的形狀:文物裏的中國哲學》,他說,在博物館裏,人們可以獲得一種眼光,一種超越當下、超越渺小自我、與偉大民族的曆史聯系在一起的眼光。
“你所活過的每一個當下,都是曆史的繼承,也是未來的預備,你所經曆的每一種心境,在歷史中都有無數人和你一樣經曆過。這種體會,能把你從很多直接而當下的刺激中解脫出來,熨平你內心的沖突。”他說,“沒有博物館,一定沒有美好生活。你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就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要在短暫的一生中活出個什麽樣子來。”
人類總是需要故事。而博物館講述的是真實發生的、與我們有某種關聯的故事,是人類自己的故事,並且往往以巨大的時間尺度,映襯我們的渺小和此生的短暫,從而提供暫時的休憩。
“博物館的功能本就包含教育和休憩,是可以充電的地方。如果在職場上感到困惑或者焦慮,到博物館中尋找知識和智慧,其實是件挺好的事。博物館就應該和公園一樣,放松一下,喘口氣,不也挺好?”上海大學文化遺産與信息管理學院副院長徐堅說。
但實際上,一旦認真起來,博物館也會加劇一種知識匮乏的焦慮。
進入博物館之前,我們就已經預設這裏充滿陌生的東西,東西背後是無數陌生的知識。博物館是令人生畏的課堂,只有我們懂的越多,我們看到的才越多,收獲才越多。
畢竟,相比于旅遊景點,博物館更是一個教育機構,運營者也是按照教育機構的方式去運營的。
在博物館誕生之初,首先便是面向社會精英——藝術家、學者、藝術愛好者……1827年,黑格爾描述了參觀盧浮宮博物館的感受 :一條筆直的畫廊,天頂是拱形,兩邊都挂著畫——一個幾乎沒有盡頭的走廊,要走25分鍾。
他發出一聲感歎:如果我們不是對每一幅畫所屬的國家、時代、流派和大師等有所了解,那麽,大多數美術館就會讓人覺得混亂而無意義,理不出頭緒。
但這並不能完全歸咎于觀衆沒有文化。在黑格爾之後的100多年,隨著博物館行業的不斷發展、博物館學科的逐漸深化,人們對博物館的認知産生了很大的改變。
如果博物館始終只是簡單地擺一擺文物和藝術品,那這種焦慮永遠無法祛除,你沒在這個展覽裏感到匮乏,也會在那個展覽中感到無知。
博物館本身應該從展示走向闡釋,通過一些具有創意和思辨的方式展現這些物質,從而向觀衆講一個故事,激發一種感受。
所以,後來人們認爲,觀衆産生知識焦慮,博物館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我們不必有太多心理負擔。
5月3日,遊客在江蘇南京城牆博物館內參觀。本版圖/視覺中國
理想博物館
雖然博物館以物質的收藏爲基礎,但時至今日,物質已不是衡量一個博物館的唯一標准,更重要的是闡釋,是講故事和講道理。
觀衆在與文物短暫的對視中,能否獲得共鳴與啓發,這依賴于自己的知識儲備和感受能力,也依賴于博物館本身的策展和策劃能力。
藏品如何陳列,如何闡述,與什麽擺在一起,如何延展它的內涵和外延,體現出一個博物館的能力和努力。僅僅是“亮寶”式的展陳,早已過時。
如果沒有良好的策劃思路,沒有對藏品進行具有知識性、啓發性的整理呈現,即便珍寶如山,也難逃鄭振铎對博物館界提出的犀利批評:古董鋪子、雜貨攤子。
想象古董鋪子與博物館的區別:古董鋪子只強調單個古董,突出經濟價值,而博物館總是通過一系列藏品的組合和對照,講述物質背後更寬廣的精神世界。
“物質的絕對和客觀地位遭到挑戰,表達和闡釋取而代之成爲博物館的核心。”上海大學文化遺産與信息管理學院副院長徐堅說。
這是20世紀70年代“新博物館運動”帶來的轉折,博物館的核心從此發生了變化。
轉折的背景是當時西方國家博物館遭遇的觀衆低潮,迫使博物館界思考自身的定位。
1971年,藝術史學家鄧肯·卡梅隆提出了經典的命題:博物館是神廟還是論壇?從博物館誕生之日起,本質上就是神廟屬性。
博物館起源于古希臘獻給“藝術女神”缪斯的神廟,如今英文的museum源自古希臘的musée(今天法文的博物館也是這個詞),意味著缪斯女神的聖壇。這種神廟代代相傳,始終與缪斯和藝術有關。
現代博物館承續了神廟的底色,世界上第一家現代公衆博物館是英國國家博物館,成立于1753年,1759年面向公衆開放。
英國國家博物館源自自然曆史學家、收藏家漢斯·斯隆的藏品。當時的博物館,也是一種神廟,起初主要面向貴族和藝術階層開放,每天只發十張票。
18世紀末誕生的盧浮宮博物館,是法國大革命的産物,建立在被推翻的君主的王宮建築裏,將法國王室收藏的大量藝術品收歸國有公開展示。
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早期的半個世紀,是博物館的黃金時代,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等相繼建立,隨資本主義擴張而帶回的被掠奪和收集的異國文物,成就了這些知名博物館,這種模式後來再也不可能複制。
上圖:2023年12月4日,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展示希臘帕特農神廟大理石雕塑。 中圖:2022年12月26日,法國巴黎,遊客在盧浮宮拍攝 《蒙娜麗莎的微笑》。 下圖:2020年8月29日,美國紐約,遊客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自從“博物館是神廟還是論壇”的卡梅隆之問被提出,博物館的轉變方向便已確定。“針對自上而下的俯視視角提出了自下而上的基層視角,針對單一的灌輸教育功能,提出了多元的溝通和妥協方式。”徐堅說。
廈門大學教授張曦說,過去,博物館側重于把文物當作“東西”,當作“物”,把“展”理解爲一種對象化“展示”,所以許多博物館以材質或者功能來區隔展品,再用個框框來罩住,呈現在觀衆面前,以爲這就是博物館唯一要做的事。
現在國內很多博物館的認識,與國際博物館業一樣發生了改變。比如,有些展覽開始注重語境化呈現,將物當作一段歷史、一種生活方式的載體,鑲嵌在具體語境中。還有的博物館做了很好的3D體驗,讓觀衆參與到文物背後的歷史生活中。
“今年是馬王堆漢墓考古五十周年。如果你去逛湖南省博物館的馬王堆文物展,你就會看到,五十年前考古學對文物的理解,就是把文物當‘東西’。這種思想反映到展覽布陳上,就體現爲按照材質和功能來展示‘物’。
但是如果歷史可以重來,今天的考古學會以很不一樣的方式來對待馬王堆漢墓,博物館也會以很不一樣的方式來陳列。”張曦說,相比之下,南昌漢代海昏侯遺址考古和博物館陳列方式就有了很大的進步。
當然,隨著認識的不斷加深,湖南省博物館對馬王堆漢墓的陳列,也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有很多改進。
2024年1月14日,江西南昌市,海昏侯博物館內的宴飲、奏樂複原場景。本版圖/視覺中國
在國內,故宮博物院曾是最爲“激進”的博物館之一。
故宮自然有它得天獨厚的條件,它有裝滿無數傳奇故事又妙趣橫生的空間——它可以“點亮”宮牆讓模特在紅牆下走時裝秀,它可以請來京劇院的名角,讓暢音閣三層大戲台重新回蕩起舊時京韻,也可以在上元之夜將《千里江山圖》的光影投在琉璃屋頂上,讓有幸能在那晚走上城牆的人們終生難忘。
它還有186萬件浩瀚的文物收藏,其中大量屬于宮廷舊藏的精品,曾經世間最珍貴之物盡皆進貢或搜羅進皇宮,讓它如今可以每個月不重樣地推出重磅展覽。
這一系列獨特的嘗試,創造了觀看故宮的獨特視角,有一些是複古和還原,另一些是創新與對話,一度收獲無數好評。
具有行業風向標意義的故宮,也爲其他博物館做出示範,故宮都能打開自己,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後來,一系列博物館創新便普及開來。
博物館是城市專屬嗎 ?
我們何以成爲我們,人何以成爲人,博物館就是一本答案之書,你總能夠在那裏找到最多的答案——因爲智力,因爲技術,因爲思想文化,因爲山川地理,因爲偶然……博物館,尤其是文物類和遺址類博物館,收藏著人類歷史和文明。
博物館經由對人類物質文明最精華之作的收藏展示,講述著我們所知的人類精神文明的全部歷程。
所以當極端分子在兩河流域大肆破壞博物館、砸毀雕像與遺迹時,那是以一種令人咋舌的決絕姿態向文明發出的猛烈挑戰。
沖突地區遺産保護國際聯盟執行主任瓦萊裏·弗勒朗說,這類沖突往往具有假定的或真實的身份認同維度,這很容易被利用——“因爲文化遺産是我們身份最有形的代表。攻擊它,就是傷害人們的心靈,傷害人性的深處——我們共同人性的深處。”極端分子直奔人們的軟肋而去。
然而,這種對人類文明和總體命運的關注,是每個人都具備的嗎?收藏文明的博物館,對每個人而言都重要嗎?
對于缺乏閑暇的打工人、受教育水平有限的群體,博物館真的被需要嗎?單霁翔在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時,曾充滿感情地解釋爲什麽故宮多年不漲價 :因爲漲價首先會把低收入者和學生擋在外面,而他們,是最需要文化的。
學生,不難理解,而低收入者呢,他們真的如此需要故宮嗎?故宮的特殊性在此又浮現出來,作爲古遺址類博物館,故宮在人們心中,景區的身份遠遠重于博物館,它是觀光客的必選。但單霁翔強調的顯然是故宮的文化內涵,低收入的人們,也需要故宮蘊含的文化。
2017年9月19日,北京故宮博物院戲曲館在暢音閣“開館”,展示戲曲文物,並逐步恢複宮廷戲曲。圖/視覺中國
博物館是典型的城市産物,最初的博物館,以及最宏大、最知名的博物館,都産生于爲數不多的全球化大都市裏。因爲博物館藏品的彙集,本質上是財富和權力集中的結果。
中國雖然幾乎每個縣城都有博物館,但地級市以下的博物館發展並不充分。上海大學文化遺産與信息管理學院副院長徐堅曾提出“縣級博物館陷阱”之說,指的是博物館試圖向上仿效,但是資源有限,博物館越往下沈,資源局限就越明顯。
但別忘了,博物館本身是一個十足包容的概念,並非只有那些天價或無價之寶才值得進入展廳。
在莊嚴的大型博物館之外,還存在大量中小型的民間博物館、行業博物館乃至社區博物館、村史博物館。在這些不那麽雄偉輝煌、高高在上的建築裏,博物館與人們産生著更親切的關系。
“我也提出過扭轉困境的方法,是以自下而上的視角取代自上而下的視角,講本鄉本土人的生活、曆史和未來。”徐堅說。
社區博物館和村史計劃一直是徐堅關注的領域,他認爲,好的社區博物館一定是紮根社區,爲社區居民代言和發聲的。
“如果一個社區的退休老人沒事就去博物館裏坐坐,被當成活文物,充當博物館志願者,這樣的社區博物館一定能活下來。如果一個城市裏有十多個,幾十個這樣的社區博物館,不就是一個鮮活的城市博物館群嗎?”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生態博物館概念被引進中國,所指的“生態”實際上是社會生態,也就是社區博物館。與主流博物館將文化遺産轉移到專門的博物館建築中不同,生態博物館是將文化遺産原狀地保護,保存在所屬社區和環境之中,社區的區域就等同于博物館的範圍。
博物館是記錄和收藏過去的載體,而共同擁有的過去,形成人們的文化和身份,因而博物館也是一種文化認同和文化表達的途徑。
每個地方的人都需要自己的博物館,每種身份、行業,不論高低貴賤,都可以通過博物館收藏走過的曆程,展現身份和文化認同。
工業革命之後,歐洲誕生了一批工藝博物館,以教育工人爲己任。
隨後誕生的世博會成爲工業競爭的舞台,孕育出很多新型博物館的雛形,比如工業藝術、應用藝術、鄉土建築博物館等,這些面向更廣大工人和勞動者群體的博物館,並非以埃及、羅馬文物或歐洲藝術品爲中心,卻讓勞動群體收獲了自己的文化表達。
2021年7月23日,貴州六盤水市,遊客在三線建設博物館裏參觀。圖/IC
徐堅說,在上海和廣州這樣的大城市裏,也有不少社區博物館實踐,很多以村史館的名義出現。在貴州,三線工廠舊址上建立起承載三線一代和三線二代集體記憶的博物館,它們以特定方式加入三線工廠遺産的社會更新之中。
“任何地方,任何人群,任何時代都需要博物館,因爲文化認同和表達的需求是明確存在的。”他說,“真正的問題是,博物館滿足了這種需求嗎?”
參考資料:《名山:作爲思想史的早期中國博物館史》,徐堅著;《觀念的形狀:文物裏的中國哲學》,張曦著;《大英博物館:第一座公衆博物館的誕生》,詹姆斯·漢密爾頓著,王兢譯;《博物館懷疑論》,大衛·卡裏爾著,丁甯譯。
*[發于2024.8.5總第115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雜志標題 :爲什麽人類需要博物館]
---[記者 :倪偉*編輯 :楊時旸/來源 : 中國新聞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