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燒錢的"馬拉松",很多人快撐不下去了
一直燒錢,無法盈利,這是智能駕駛尤其是自動駕駛行業的真實寫照。也有人稱,自動駕駛就是汽車業最大的天坑。
全球Robotaxi(無人出租車)第一梯隊選手——通用汽車旗下的Cruise也逃不過魔咒。通用的財報數據顯示,其僅在2023年的虧損就達24.14億美元。Cruise成立於 2013 年,2016 年被通用汽車收購。如果從2017年算起,Cruise累計虧損已經超過80億美元。
「智能駕駛賽道從2014年左右開始跑,十年過去了,還沒有一家能真正『跑出來』。」一位早期投資人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有Robotaxi(無人駕駛出租車)第一梯隊的公司每年虧損在5億元以上,也有側重於封閉場景的公司每年虧損1億元左右。
「跑出來」,意味著企業通過上市且有較高市值。近幾年,融資環境趨於冷靜,資金難題正向產業鏈中的每位玩家施壓。不乏估值百億的獨角獸,紛紛謀求上市「續命」。而此前已上市的公司,大多也仍未擺脫虧損。
以今年遞表美股和港股的兩家企業為例,2021—2023年,通用自動駕駛獨角獸文遠知行累計年內虧損超42億元,芯片供應商地平線累計年內虧損超175億元。
王傳福曾炮轟無人駕駛:「無人駕駛那都是扯淡,弄個虛頭巴腦的東西來忽悠。它是被資本裹挾,就是一襲皇帝的新裝。」這種略帶極端的觀點曾遭到智駕行業的群起反駁。
「但如今,資本的耐心也快到頭了。」前述投資人感嘆。
圖/圖蟲創意
* 燒錢的「馬拉松」
智能駕駛到底是不是「皇帝的新裝」?也許只有接近終點才能分辨。
為了跑到終點,大多數本土創企都已選擇「兩條腿走路」的戰略:探索L4級及以上商用車、乘用車的測試與商業化落地的同時,與主機廠合作成為L2—L3級智駕方案商或供應商。
根據車輛用途,自動駕駛可分為商用車、乘用車兩類。商用車領域的應用場景包括幹線物流、港口場景、物流園區、礦區場景、機場場景、末端配送、無人清掃等;乘用車領域則以Robotaxi和汽車的前裝量產為主要目標。
多位投入L4級技術研發整車、布局商用車領域的公司創始人都向《中國新聞周刊》使用了「馬拉松」的比喻。
在馭勢科技董事長、CEO吳甘沙看來,無人駕駛的「競」與「爭」,分別像馬拉松和拳擊賽。「拳擊賽」意味著終局競爭,是出行和物流全部無人駕駛化的未來階段;在此之前的「馬拉松」是持久戰,創企要跑到最後,才能獲得終局的入場資格。
「跑馬拉松的過程中,隨時都可能會有極點的來臨。長期攻克一個問題而難以獲得突破所帶來的倦怠感,以及成就感的缺失,或許是最難的。」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初創企業需要思考的問題是,怎樣建立起巨頭未來可能很難具備的核心競爭力,構成競爭門檻。」
做自動駕駛,有多「燒錢」?研發投入和商業化落地間的博弈,是否有最優解?不同公司有各自的考量。
馭勢科技成立於2016年,目前實現商業化閉環的方向主要在機場業和製造業。吳甘沙表示,以公司最先跑通的香港國際機場無人駕駛項目為例,前後共用了6年的時間。
「項目從2019年底獲批至今,每年都要持續投入億級資金,發了50多個版本,修復了幾百個bug,增加了幾百項功能,需要不斷地向機場最高的安全和運營效率標準對齊,解決問題。」吳甘沙坦言,算法調優的過程其實很「痛苦」,「可能摁下葫蘆又起了瓢,解決了一個問題,另一項細節又變差了」。
另外,高昂的成本來自復雜的運維體系,包括管理、考核和解決問題的體系。「除了雲端的安全員,更重要的是現場運維人員。一旦出現問題,需要進行秒級預警,一兩分鐘內遠程脫困,遠程不行還需要半小時內到現場解決。」他說。
談及「燒錢」,希迪智駕聯合創始人、CEO馬濰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在研發投入方面,盡管需要培養精通高端算法的年輕人才,應對大模型萬億級數據疊代的挑戰,但基於幾百人的團隊規模,這筆投入仍然「相對有限」。
他指出,「燒錢」的不確定性更在於驗證技術的過程。「好比雞和蛋的問題。為驗證一項技術能夠實現無人化,並能為客戶所用,在未來實現大規模部署,前期需要投入一定規模的車輛及維護成本。在不同場景和不同時間跨度消耗資金來反復證明可行性,驗證所需投入的規模上限各有不同,但往往是燒錢的大頭。」
希迪智駕成立於2017年,先後在車路雲一體化、無人礦卡兩項業務實現商業化閉環。因而,落地無人礦卡時,公司先選擇從小礦入手驗證技術,降低了說服客戶的成本;進入大礦後,部署要求和規模隨之增長,有人駕駛和無人駕駛的混編作業也帶來新的技術挑戰。
智行者董事長、CEO張德兆提到了另一大挑戰:「智能化設備的市場滲透率還處於較低水平。相比於同行競爭,現在更重要的還在於不斷地通過產品和技術說服客戶,教育市場,與傳統設備做競爭。」同時,技術的疊代升級、客戶需求的頻繁更新,也為售後運維帶來長期考驗。
*「獨角獸」們亟需輸血
又一家智能駕駛公司要上市了。7月27日,文遠知行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正式提交IPO文件,尋求在納斯達克上市。
文遠知行成立於2017年,招股書顯示,公司至今累計10輪融資,披露金額超10.9億美元,2022年11月最後一筆D+輪融資時,估值達51億美元。
另有2家獨角獸也在今年披露了上市打算。6月17日和4月22日,證監會分別收悉Momenta和小馬智行的備案材料,擬赴美股發行不超過6335.29萬和9814.95萬股普通股。
港股方面,今年也出現了兩家智駕解決方案公司的身影。佑駕創新和縱目科技均從A股「改道」,分別於5月27日和3月28日向港交所遞表。
「有股東表示希望再堅持一下,找到最好的時機IPO,也有股東會迫於LP的壓力建議抓緊IPO,或要求分紅。」談及智能駕駛行業當前的IPO潮,一位智能駕駛公司高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企業角度看,自動駕駛行業一定是長跑賽道,而非百米沖刺,但資本的耐心或就在五六年,「如果仍處於持續虧損的狀態,資本可能就會比較難受。」
智能駕駛,通常包括ADAS(高級駕駛輔助系統)和自動駕駛兩部分。產業鏈上遊主要包括傳感器、芯片、算法、高精地圖、智能駕駛解決方案等產業,中遊為汽車主機廠,下遊則是由智駕技術升級和運營而衍生的服務市場。
據清科創業旗下私募通MAX數據,國內自動駕駛領域融資事件最頻繁的年份分別為2021年、2022年和2018年,分別有162次、139次和108次。2023年共發生92次融資事件,截至7月29日,今年以來共有45次。
融資速度明顯下滑,資金難題正向智能駕駛產業鏈中的每位玩家施壓,上市或成「救命稻草」。
今年密集遞交的IPO招股書,揭開了行業長期以來的困境。近3年(2021—2023年),文遠知行的營收從1.38億增長至4.02億元,年度虧損分別為10.07億、12.98億和19.49億元。加之今年上半年8.8億元的虧損,三年半已累虧超51億元。
文遠知行的業務比較多元,硬件服務方面,提供Robobus(無人駕駛公交車)、Robotaxi、無人清掃車及相關傳感器套件;服務方面,則包括L4級運用服務和ADAS軟件解決方案。
其研發投入仍在增長,文遠知行近3年分別支出4.43億、7.59億及10.58億元,今年上半年支出5.17億元。毛利方面,近3年從37.4%增至45.7%,今年上半年又降至36.5%。截至上半年,文遠知行賬上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為18.29億元,以上述「燒錢」速度,或只能覆蓋一兩年的虧損額。
盡管銷售額已逐年增長,仍難以覆蓋高昂的研發投入,企業在近3年連續虧損,是近期打算IPO的公司的普遍痛點。
招股書顯示,佑駕創新近3年的收入從1.75億元增至4.76億元,復合年均增長率為64.9%,累計年內虧損5.68億元。縱目科技收入從2.25億元增至4.98億元,復合年均增長率為48.7%,累虧15.86億元。
佑駕創新主要向整車廠提供L0至L2++的智駕解決方案。於2015—2023年總募得14.48億元,最後估值約53.48億元,在2023年中國智駕解決方案供應商中排名第六,市場份額占比0.6%。
談及虧損原因,兩公司均提到了原材料及耗材的采購成本,以及大量的研發費用。以縱目科技為例,截至去年底,公司共有901名全職員工,研究與開發人數占比58.2%;3年來研發開支分別占收入的120%、71.3%和73.9%。
作為目前整車廠的「上下遊」,智能駕駛業務虧損的另一個核心因素,在於整車市場太「卷」。「激烈的市場競爭」「收入依賴少數客戶」等挑戰,也頻繁出現在上述公司的招股書中。
清華大學蘇州汽車研究院院長助理戴一凡表示,由於市場太「卷」,整車廠倒逼供應商卷價格,供應商生存空間有限,從而影響後續研發。
CIC灼識咨詢董事總經理柴代旋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智駕系統一級供應商的產品須根據下遊客戶、車型具體需求決定,配套車型銷量低於預期、車型過早更新換代等,都將對公司的收入和利潤產生不利影響。
「在早期,車廠可能給一個車型千萬美元的開發費,如今或降至幾百萬人民幣,公司覆蓋了開發費用,後期賣不上量就會虧損。而現在全國乘用車上量的概率越來越低,平均每個車型的年銷售量或不超過1萬臺,想分攤開發成本也愈發困難。」一位資深業內人士表示。
對於已經上市的企業,危機也仍未解除。
「自動駕駛第一股」知行科技,近兩年依賴單一大客戶,來自吉利集團的收入均占比95%以上。近3年,公司歸母凈虧損從4.64億元逐年收窄至1.95億元,但股價卻持續下跌。7月17單日,其股價從84.1港元/股跌至26.4港元/股收盤,跌幅達68.29%。
禾賽科技於去年2月9日在納斯達克上市,這是一家激光雷達研發與製造商。截至7月26日,股價報收4.6美元/股,相較上市首日收盤價21.1美元/股已縮水78.2%。2023年財報顯示,公司年度營收18.8億元,同比增長56.1%;但歸母凈虧損4.76億元,同比擴大58.2%。
另有SoC芯片公司也在今年遞表港交所,同樣逃脫不了「燒錢不盈利」難題。地平線在招股書中表示,近3年,公司營收從4.67億元增至15.52億元,而研發投入從11.44億元增至23.66億元,累計年內虧損175.23億元。
據蓋世汽車研究院數據,在2023年中國智能駕駛域控芯片裝機量前十排名中,地平線以40.2萬顆排名供應商第三,占市場份額的11.4%;特斯拉和英偉達則分別以120.8萬顆、114.7萬顆居前兩位。
「由於需要不斷燒錢研發,必須快速資本化,在一級市場融入資金較多的時候,需盡快上市在二級市場繼續融資。」新鼎資本董事長張馳對此評價。
* 商業化才是硬道理
燒了那麼多錢,能否跑通商業化閉環,對創業公司來說,是最大的關切。
張德兆認為,對於ToB類高科技企業,20%的毛利率是「底線」。
「若以20%計,進一步分攤售前售後的銷售費用,理想狀態下控製在5%左右。若稍不可控或達到10%,再扣除3%—4%的管理費用,余下用於分攤研發費用,或也難以支撐進一步的投入。」他表示。
為一步步驗證場景的需求是「剛需」還是「偽需求」,馬濰表示,公司需要有一套降低風險的方法論,不斷逼近答案。
「我們會用四次閉環驗證三次業務價值。第一次只花10%的研發,迅速實現單點閉環;在第二次完整性閉環,確認功能和使用價值;在第三次完美性閉環確認產品價值,如成本和利潤;在第四次可靠性閉環,確認質量和量產價值。」他說。
吳甘沙透露了公司的一套通用標準,用於考核業務是否形成商業化閉環,具體包括:車輛規模達到幾百輛;每百輛車輛的遠程運維人員數量小於1;去掉安全員的運營裏程突破100萬公裏;獲取億級的訂單;有20家以上大型客戶,實現穩定的毛利並逐年改善。
2022年左右,由於技術落地進展不及預期,短期難以實現規模化造血,L4級的投資力度顯著降溫。
美國的自動駕駛企業也一度迎來倒閉潮。例如,2022年10月,明星企業Argo AI宣布關閉解散,員工和部分零部件由投資方福特和大眾汽車公司接收。2023年3月,專註卡車業務的Embark宣布裁員和結束運營,創始人Alex Rodrigues在內部信中表示,「資本市場已經背棄了沒有盈利能力的公司」。
對於本土廠商,新的調整隨之發生:追求L4級目標的企業與主機廠合作,「降維」做L2—L3級前裝量產;專註Robotaxi的公司,也加大對於商用車和細分場景業務的投入。
以文遠知行為例,Robotaxi是其切入自動駕駛的首個場景,首支車隊於2019年成立。其後幾年,陸續進駐商用車場景,並與博世合作推進乘用車智能駕駛軟件方案。招股書顯示,2021—2022年,其產品收入分別占總營收的73.5%和64.0%;而2023年和今年上半年,服務收入已占據主導,占比超86.0%。
「乘用車的優勢在於輔助駕駛更容易起量,獲得更多高價值數據;進行驗證的場景更廣泛,技術上限更高;建立的供應鏈更強大。」吳甘沙表示,乘用車前裝量產采取一次性收費的模式,商用車的現金流模式類似於訂閱服務或SAAS。
「Robotaxi屬於重資產行業,企業需要兼顧出租車運營公司的職能,運營難度和投資力度都更高。」張馳評價。
不過,今年以來,隨著關鍵政策的出臺和城市試運營範圍的拓寬,L4級Robotaxi正加速上路。7月3日,工信部等多部門聯合公布智能網聯汽車「車路雲一體化」應用試點城市名單,共包含20個試點城市(聯合體)。據太平洋證券預測,在2025年和2030年,中國Robotaxi市場規模分別有望突破1.18萬億元和2.93萬億元。
文遠知行在招股書中表示,隨著公司自動駕駛技術的測試、試驗和商業化,研發支出後續預計還會增加。其中,Robotaxi將會是重點投入項目,「將會在今年以及明年開始Robotaxi的商業化生產,並為大規模商業化做好準備」。
*「洗牌」即將開始
談及IPO潮,受訪專家普遍表示,智駕行業正加速步入「優勝劣汰」的下半場,上市則可視作「入場券」。
「近年來,投入大、周期長、技術壁壘高等產業特點逐漸開始收斂。主流車企開始自研,強大的互聯網科技公司和ICT企業入局,對產業帶來了較大沖擊。」蓋世汽車研究院副總裁王顯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未來,擁有大量軟件技術人員、大量資本、工程量產項目經驗的企業才能持續長久投入發展。」
「一方面是ChatGPT帶來的革命,從傳統的標註到用大模型快速學習,底層技術和模組算法也發生疊代;另一方面是特斯拉開源,自動駕駛的門檻已經降低。」張馳說。
他表示,創新企業需要通過上市構建資金壁壘。「行業已經到了要洗牌的時候,尤其是頭部公司。從L2、L3級別往上做、封閉場景的企業或許相對安全,直接做L4、L5級別的自動駕駛企業,風險仍然在持續。」
戴一凡表示,下半場的競爭,還在於技術和產品是否已步入量產應用階段,「L2—L3輔助駕駛已開始大規模裝車,來到爆發前期」。
談及未來幾年的最大變化,他認為,汽車整車、零部件以及自動駕駛領域的玩家太多且產能過剩,要經歷兼並和淘汰的階段,整車和供應商品牌中科技公司的數量會減少。「資本已不再像從前那樣追捧新概念,而是更看重商業化落地,例如前裝量產能力、Robotaxi運營情況等。」
若要從「馬拉松」突圍到「拳擊賽」,未來破局的關鍵何在?
「對於創業公司而言,一定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吳甘沙表示,未來的挑戰仍然在於繼續打磨自動解決方案的通用性,降低運營運維成本。
「正如馬拉松賽需要控製節奏,不斷找到補給才能跑到最後。」張德兆提到,穩健經營是當下的關鍵,公司今年的業務戰略要「從無序到有序」。
馬濰則表示,無人化打破了舊有的競爭門檻,企業除了「活下去」,還要善用人工智能帶來的「屠龍寶刀」,找到合適的場景,繼續突破傳統市場。
「由於技術疊代太快,盯著太多市場並不現實。企業需要明確主營產品聚焦的方向,每個企業或只能有一至兩種主營產品。」戴一凡建議。
「最大的挑戰,仍然在於技術路線能否跟上,例如純視覺端對端大模型技術的投入,多傳感器融合技術的選擇,超算能力和數據閉環能力的建設等。」王顯斌說。
今年以來,資本的關註有所回溫。據新戰略低速無人駕駛產業研究所統計,上半年國內外自動駕駛領域公開近103起重要投融資,披露融資總額近261億元人民幣(包括IPO募資),均高於2023年同期,其中涉及82家國內企業、16家國外企業。
「智能駕駛市場的增速比較樂觀,且國產替代空間很大,內資占比越來越高,留給有實力且具備商業化能力的廠商的空間充足。」柴代旋預計,以智能駕駛解決方案收入計(包括軟件、硬件、算法及訂閱服務收入等),2023年中國市場達717.4億元,2028年將達2128.0億元,復合增長率為24.3%。
---發於2024.8.5總第115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雜誌標題:智能駕駛獨角獸,成了吞金獸?
---[作者:王詩涵/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