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會為什麽把整個城市作為劇場?
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不會改變的,特別是在藝術和體育領域。
曾經人們以為畫得像才是藝術的圭臬,但是照相技術出現後,繪畫不得不走向後現代,去探索人類的精神與靈感的瞬間。
曾經每一支足球隊都要設置前腰這個角色,貢獻了普拉蒂尼、濟科、魯伊科斯塔、裏克爾梅等著名大師,但是隨著高位逼搶和皮爾洛式前腰後置的流行,這個角色幾乎再難尋覓。
曾經文藝演出都要在華麗宏大的劇院中舉行,但是環境戲劇的流行,沈浸式觀演的傳播,看戲並不一定要在劇場中。
曾經每一場大型賽事的開幕式都要在體育場舉行,觀眾團團坐,表演在中間,誠然湧現了眾多的經典時刻,但是巴黎奧運會卻要走出體育場,把整個城市作為大舞臺。
這就是巴黎,創意與時尚之都。
我們知道,但凡是精妙的創意和完美的執行,不光是編導天馬行空的靈感,更是需要和這個城市的特質,歷史與當下的情境相契合。
所以,拿破侖來到了巴黎,而克倫威爾去的是倫敦。
那麽,巴黎和這個時代何以成就了這場全城體育盛宴,需要我們進一步來分析。
首先,歐洲有著歷史悠久的街頭藝術。
如果我們去過歐洲旅行,往往會對那裏的街頭藝術留下深刻的印象。歐洲的街頭藝術形式多樣,不僅僅是那些已經引進到國內的街頭小提琴、吉他表演、肖像繪畫,更多的是在傳統中國人心中並不算藝術的形式,比如活人雕塑、泡泡藝術家、街頭塗鴉等等。
歐洲街頭藝術的來源很豐富,中世紀的遊吟詩人、吉普賽人的旅行表演、民間的狂歡藝術等等,這些表演不挑場地,道具簡單,主要依靠表演者本身的技能,往往撂地為攤,隨處都可以表演。
其實,在世界各個文明中,但凡有市集的存在,這種在人群中表演,畫地為臺的形式就隨之誕生。《水滸傳》中打虎將李忠的賣藝、解放前北京天橋的相聲、街頭戲劇的表演、瞎子阿炳的二胡其實都是如此。只是解放後,政府按照蘇聯的模式,對傳統藝人進行了收編,納入了體製內。街頭不再是官方允許的表演空間,所以也就漸漸沈寂下去。
我們可以把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看作是一場宏大的街頭藝術組合,藝術本就來自於民間,來自於現實。
街頭上的歌舞,如同一場沒有巡遊的狂歡節。再好的舞臺也搭建不出跑酷的現場,古監獄的王後斷頭才有真正的悲歌。回歸到民間,回歸到現實,采風之詩不再由宮廷雅樂演唱,而是重回桑間濮上。
其次,「城市戲劇」是文旅演出不斷升級的必然。
文體不分家,奧運會的開幕更是一場文藝秀,也是一項文旅活動。我曾經多次提出,1.0時代的文旅演出,是傳統的鏡框舞臺式的。觀眾與表演者隔著高高的舞臺,即便是布萊希特提出「打破第四堵墻」,可這堵墻是真實物理存在的,你怎麽破?
所以到了2.0時代的文旅演出,就講求實景和沈浸式的,把表演化在具體的景區之中。
實際上,如現在的西安的《長恨歌》、揚州的《春江花月夜》都屬於1.5時代,似乎是在景區中表演,可實際上觀眾和演員的距離依然存在。
蘇州滄浪亭的《浮生六記》,雖然觀眾跟著演員行動,但是古代戲曲的程式化又和觀眾的反應產生了一定的距離。反而是一些沈浸式互動劇場,觀眾和演員實現了內外的無距離互動。
而到了3.0的時代,我命名為「城市戲劇」,那就是打破一個景區的限製。就像這一次,沒有什麽巴黎聖母院、協和廣場、盧浮宮等景區的區別,而是把一個城市整體作為劇場,依靠人的流動和故事的串聯推進敘事。
所謂「人的流動」是運動員的進場線,通過船只在河上的流動,串聯起一個個街頭藝術表演;
所謂「故事的串聯」就是酷似《刺客信條》角色的跑酷者去盧浮宮盜取《蒙娜麗莎》,卻被小黃人捷足先登,然後小黃人又把畫作送到現場。
確定目標,執行目標,遭遇困境,陰差陽錯,實現目標,這是標準的懸念故事敘事結構。
這種流動感,使得城市戲劇的各個散點故事能進行有機地結合。其實,在中國有很多的古城,也可以采取這樣的形式。
蘇州的古城,以護城河環繞,現在一路是簡單的燈光秀,能不能形成故事?沿河進入古城,上岸,依靠故事的線索,把八座城門,五座重要的世界文化遺產園林,以及平江路、山塘街等經典串聯起來?
故事未必是單線條式的,而是多線並聯,讓遊客有多刷的期待和可能,並通過可穿戴設備進行遊客管理。除了蘇州之外,有著環形城墻的西安可以麽?紅色遺跡上千的上海可以麽?
城市戲劇,以城為舞臺,以城為劇院,將會是未來城市文旅與舞臺藝術結合的重要發展方向。
再次,新媒體的傳播形式要求。
還記得以往的奧運開幕式麽?在一個體育場之中表演,導播費盡心思變換鏡頭,但是還是相對單調,甚至也是缺乏質感的。因為再好的道具,也沒有辦法和實物相比較質感,更不用說最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光影的應用。
體育場中的表演,主要還是給場中的觀眾,當然最佳還是主席臺的大人物們來觀看的。電視轉播的技巧再好,實際上屏幕前觀眾的感受總是差著幾分。
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幾乎不是給現場觀眾看的,就像一場馬拉松一樣,雖然每一處都能有觀眾現場近距離觀看,但是也只能觀看自己視線範圍內的表演。更不用說,像一開始致敬《歌劇院魅影》,後來的《悲慘世界》的表演,根本連觀眾都沒有。
這是一場專門給非現場觀眾看的演出。不斷變換的場景,特別適合切片的需要。
最後,巴黎本身擁有著豐富文化遺跡,是法國文化的核心代表。
即便我們沒有去過巴黎,但是我們知道巴黎聖母院和卡西莫多,知道卡門和吉普賽人的愛情,知道法國大革命和著名的歌曲油畫,知道在每個營造文藝氛圍的城市所必有的「左岸」其實就在塞納河,知道收藏了《蒙娜麗莎》的盧浮宮。
即便不知道這是法國人的遊戲,但我們還是知道「刺客信條」和信仰之躍;即便不知道這是法國人的設計,但誰能不喜歡可愛的小黃人?
法國的歷史文化主要集中在巴黎,早在十八九世紀,巴黎就在全國乃至整個歐洲確立起了核心城市的地位。中國與此不同,歷史文化名城同樣眾多而豐富,但是沒有哪個城市像巴黎那樣一城代一國。所以,展現了巴黎,基本也就展現了大部分的法國歷史與文化。
這樣的近距離和集中度,使得巴黎奧運會開幕式可以嘗試使用真實的遺跡作為表演的背景,而不需要在體育場中虛擬再造一個沒有質感的道具。
這是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不管是否有一些辣眼睛的場景,甚至奧運會官方賬號還刪除了開幕式視頻,但是這樣「城市戲劇」的整體理念卻還是頗為先鋒和有趣。
這個世界已經有那麽多不好玩的事情,終於有人突破一些,打破一些,不再去卷舊有路徑,不也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城市劇場、城市戲劇其實早有討論,在上世紀初的時候,就有打破舊有戲劇舞臺的呼聲和嘗試,到了1968年,美國戲劇理論家理查·謝克納在《TDR戲劇評論》期刊上就提出了「環境戲劇」(Environmental Theatre)的概念。
新世紀以來,藝術家們嘗試在各種非劇場的環境中去進行戲劇表演。而現在文旅融合是大勢所趨,如果說我們要借鑒巴黎奧運會開幕式進行「城市戲劇」文旅項目的打造,要註意哪些問題呢?
學習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並不容易!
首先,不是每一天都像奧運會開幕式那樣天然具有高流量的關註度。文旅項目不是單次的大型活動,必須要進行常態化運行以及長期成本核算。
以城市為劇場,勢必規模宏大,那麽前期的投入誰來負責?運行執行是否有足夠的耐心?要在文旅項目上賺錢,還是將其作為引流的工具?如果引流,那麽其他項目如何補貼演出?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思考。
其次,巴黎奧運會開幕式進行了嚴格的人流控製。據我在巴黎工作的朋友說,哪怕是巴黎市民,沒有特殊通行證也不能進入城市。而我所參加過的青海玉樹賽馬節、甘肅天水伏羲祭典,也都曾進行一定程度上的交通管製。以年度為單位的慶典當然能獲得市民的諒解,可是日常化運營的文旅項目就無法讓其滿意了。
再次,人人都想學巴黎,可世上只有一個巴黎。我國雖然世界級的歷史文化遺跡很多,但是往往分散在各個城市中,集中度不夠。退而求其次,把那些相對知名度不是那麽高的文化符號和歷史遺跡拉過來組盤子,就算是表現了,傳播了,觀眾似乎也覺得興趣了了。
最後,需要在作品的藝術性與成本控製中做好平衡。藝術作品不是演員越多越好,但同樣也不是越少越好。能夠良好運營的項目,要讓觀眾覺得好看,但是演員的數量、明星的級別都是費用。可人員成本太重,一樣會拖垮項目。
單次的大型活動有著近乎無限的支持,自然可以將創意化為現實,而想在具體的城市中落地城市戲劇,需要不斷的嘗試,筆者認為可以在以下幾點做出一些開拓。
其一,尋找條件具備的基礎城市。城市戲劇,需要有合適的城市才能展開,一方面歷史文化底蘊足夠豐富,能夠吸引遊客前來;另一方面範圍不大不小,可以讓遊客穿梭而不感到疲憊。這樣的城市,應該是一些歷史古城,比如蘇州的姑蘇區,護城河環繞,八門點綴,五大園林,都是天然的舞臺。
其二,重視故事性和編劇創意能力。以往的文旅以「展示」為主,但是展示是一個無法延長參觀時間的行動,也顯得平面化。而故事則是一個線性的過程,可以進行深度的挖掘,並且引起觀眾的興趣、鋪墊懸念。
我們早就過了以「奇觀」吸引人的時代,再大的奇觀,幾分鐘下來,期待值也就滿足了,留不住客人。所以,好故事可以讓上海的1933從一個近代租界的屠宰場變成了戲劇演出的新天地。
其三,整合舊有劇場,實現線下執行與新媒體傳播。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藝術演出團體,很多還是國營體製,往往有自己演出邏輯的依賴路徑。可以嘗試在不影響這些劇場現有演出計劃和服務範圍的前提下,將其整合到城市戲劇的體系中,演員可以走出自家劇場,到實景中成為城市戲劇的一個有序的組成部分,並且以新媒體的邏輯來傳播。
最近幾年,有一個新詞叫「潑天的富貴」,指的是一個城市在新媒體的傳播下成為了網紅城市。只是這樣的富貴並不長久,而只求「富貴」的心態也同樣很難做出精品。
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不也是建築在法國文化歷史星空中那些經典上麽?沒有經典,就沒有改編和轉化,也就沒有新媒體傳播的食糧。
嚴肅文化,傳統文化,經典文化,看上去和時尚貼得不是那麽近,可依然是那搖曳風采的根啊!
---原創文章作者: 許靜波*作者簡介:學者,編劇,蘇州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來源: 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