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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塌房了?

2024071715:19

「我與家人曾經長久地生活在這位文壇巨星的陰影之下,並將這個秘密隱藏了數十年。現在,是時候講述我自己的故事了。」

2024年7月7日,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逝世一個多月後,關於她的一則新聞引爆了輿論。

門羅最小的女兒安德莉亞·羅賓·斯金納對媒體講出了一個門羅家族中隱藏多年的秘密:1976年暑假,不滿10歲的斯金納遭遇了繼父、門羅第二任丈夫弗萊姆林的性侵。

成年後的斯金納曾鼓起勇氣將這件事告知門羅,門羅卻將她視為夫妻關系的破壞者。即使後來弗萊姆林因為侵犯過斯金納被判處緩刑,門羅依然選擇「不離不棄」地和他生活在一起。



2013年12月10日,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在接受采訪。

斯金納的故事發表在加拿大《多倫多星報》,激起了全球文學愛好者的強烈反應。作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門羅對加拿大本土文學的貢獻無疑是巨大的。

而她在家務間隙中寫作的「主婦作家」的形象,在作品中對女性心理的細膩刻畫,也使她成為不少女性知識分子的標桿和偶像。但事到如今,因為家庭醜聞的曝光,這位文壇巨星的形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近年來,一些具有影響力的「文化偶像」因為私德問題名譽受損的事件時有發生。

但沒人會想到,這次出問題的竟然是以溫柔、低調形象示人的門羅。

而隨著事件真相的公開,人們也漸漸發現,門羅在作品中呈現出的敏感、包容氣質,對女性境遇的關懷態度,都和她在現實生活中對親人的殘忍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讓很多喜愛她的讀者感到錯愕和痛心。

「讀者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通常我們對『老藝術家』會有『德藝雙馨』的期待。

門羅作品研究者、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副研究員周怡認為,門羅文字中的世界其實和外界加在她身上的標簽並不完全一致。

在作品中,這位文化偶像也有冷漠、軟弱和自欺欺人的一面,她一直在通過這種方式書寫著生活中的黑暗和問題,自己也始終被籠罩在這種黑暗之中。

「幸存者的獨白」

門羅的小女兒斯金納的那番講述,被認為是「幸存者的獨白」。

和很多幼年時期遭受性侵的孩子一樣,一切也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發生的,當時,她的繼父弗萊姆林是一位地質學家。

1976年的暑假,斯金納來到母親和繼父的家度假,一天晚上,母親不在家,她睡在了弗萊姆林和母親房間裏的一張備用床上,結果,弗萊姆林爬到床上對她進行了性侵。

在那個暑假,弗萊姆林還趁著門羅沒有時間照管斯金納,自己獨自一人送她上飛機的「時機」,對她進行言語和行為上的騷擾。



安德莉亞·羅賓·斯金納,作家艾麗絲·門羅的小女兒。本文圖/視覺中國

斯金納回到自己的生父、門羅的第一任丈夫吉姆·門羅家中之後,將事情告訴了自己的繼兄安德魯。

安德魯勸她盡快跟繼母報告此事,此後,繼母也把事情告訴了吉姆·門羅。

可是吉姆·門羅也再沒有過問此事。

等待了一段時間後,斯金納開始覺得這兩個家庭中沒有任何一個大人可以保護她,她失去了安全感,原本活潑外向的性格也發生了變化。

此後十幾年中,斯金納還要若無其事地往返於兩個家庭之間生活,還得繼續與繼父接觸。這樣的生活,讓她的心理出現了巨大的危機,也影響了學業和健康狀況。

25歲那一年,斯金納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因為有一次,門羅給她復述了一篇小說,小說中,一位遭遇繼父性虐待的女兒最終自殺身亡。

門羅當時對斯金納表示:「她(主人公)為什麽不和自己的媽媽說呢?」聽到這句話的斯金納仿佛得到了鼓勵,她寫信給門羅,講述了她被繼父侵犯的遭遇,以為母親可以幫她討回公道。

但事情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門羅因為此事和弗萊姆林分居了一段時間,但後來二人又和好了,而且,門羅似乎逐漸將斯金納看成了夫妻關系的破壞者。弗萊姆林也開始了對斯金納的「迫害」,他寫信給斯金納的家人,雖然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卻辯稱斯金納才是他們夫妻關系間的插足者。

被親人反復背叛的斯金納終於精神崩潰,求助於心理醫生才得以康復。

在生育了自己的孩子之後,她毅然和門羅家的親人們切斷了聯系。

2004年,38歲的斯金納終於將繼父弗萊姆林告上法庭,由於有自述信件作為證據,弗萊姆林被判處了緩刑。

但即便如此,門羅依然沒有放棄弗萊姆林,二人的晚年生活恢復了常態,一直到2013年弗萊姆林去世,門羅一直與他生活在一起,並在外人前竭力維護家庭的「美滿」形象,甚至竭力美化自己和兒女們的關系。

門羅的態度徹底地激怒了斯金納,這個一直在家庭裏缺席、受到損害的「局外人」,下定決心為自己討還公道。

幸運的是,後來的日子裏,門羅的幾位兒女給予妹妹斯金納不少支持,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以門羅為代表的長輩們一直在粉飾太平,拒絕面對這件醜聞帶來的後果。

「在這件事中,我母親的顯赫名聲,意味著這一秘密的傳布範圍遠超出我們的家族。

很多有影響力的人都知道一些我的故事,但他們還在支持,乃至補充那些他們明知虛假的編撰。」講述中,現年58歲的斯金納依舊深刻地記得父母帶給自己的傷害。

母親門羅顯赫名聲背後虛假的「另一面」,長輩們對醜聞的集體掩飾都讓她感到忍無可忍。真實赤裸的文字加上白紙黑字的法律判決,讓門羅往日那種頗具家庭責任心的「主婦」形象徹底被顛覆。

「公開的秘密」

一位名叫「碧」的中年女子和她的伴侶拉德納生活在一起,拉德納不擅交際,愛好製作動物標本,性格反復無常,對「碧」照顧的同時偶爾也會羞辱諷刺她。

實際上,拉德納沈默外表的背後隱藏著罪惡的行徑:他曾性侵過家附近的未成年女孩萊莎和她的弟弟,當時作為成人的「碧」對這種罪惡視而不見,依舊沈迷於拉德納的個人魅力。

作為報復,萊莎成年之後,帶著丈夫闖入了「碧」和拉德納的居所,將他們收藏的書稿、動物標本完全損毀,他們塗抹墻壁,破壞陳設,瘋狂發泄著內心的痛恨。

門羅的家族醜聞曝光後,很多人會聯想起她筆下的這個名為《破壞者》的故事,也會驚訝於其中強烈的指向性,故事的主人公們的遭遇,幾乎能夠和門羅、門羅第二任丈夫弗萊姆林以及小女兒斯金納的經歷完美對照。

這篇小說出自門羅出版於1994年的一部短篇小說集,頗具意味的是,這部小說集的名字就叫《公開的秘密》。

而從寫作時間上看,這本小說集的完成時間,恰好是門羅得知斯金納遭遇後的兩到三年。也就是說,門羅知曉了一切,但她選擇在現實中沈默,只在小說中坦陳一切。

小說集《公開的秘密》中文版譯者張洪淩在聽到門羅的家族醜聞時,也曾感到震驚、困擾。

多年來,她對門羅的作品和作家的性格都很欣賞。在她的印象中,門羅一直謙虛低調,專註於文學創作,不圖虛名。

2019年,她讀到一篇報道說,門羅把她在安大略省西南部的房子悄悄賣給了一位當地居民,當地政府曾經兩次找上門,希望買下她的住宅,把它變成一座博物館,但她拒絕了這個提議。

張洪淩那時覺得很感動。但醜聞曝光後,具備良好教育背景的母親門羅不去保護自己受侵害的女兒,卻站在施害人一邊,這讓同樣身為母親的張洪淩感到難以理解。

如今再回想這本《公開的秘密》,張洪淩已經能感覺到,其中有些作品的確會讓人們產生對門羅真實生活的猜想。

「翻譯這本書時,書裏面有兩個故事讓我覺得非常隱晦和不舒服,一篇是《公開的秘密》,另一篇就是最後一個故事《破壞者》。」張洪淩說。

她知道,虛構作品也會有一定的自傳性質,比如門羅那些以家鄉安大略省為背景的小說,但《公開的秘密》這本書,原本被認為沒有那麽多自傳性元素。事發後,對照著斯金納的講述,很多人才驚訝地發現了這本書和現實生活的高度關聯性。

這種在現實與虛構間遊走的寫作,或許才是門羅作品的真實面貌,外界長期加於她身上的「女性主義」「道德主義」標簽,不足以概括她作品中的復雜性、模糊性。

門羅作品研究者周怡提到,有評論家曾這樣分析門羅的寫作:門羅「不能被稱作一位『道德』作家……(因為)她筆下的敘述者和中心人物總是挑釁性地抗拒最終的判斷行為,迫使讀者面對倫理的復雜性和不可能性」。

換句話說,門羅小說的開放性很強,並不會明確地彰顯出某種道德觀點和道德判斷。

或許正是文學創作中特有的模糊性、虛構性,讓生活中溫柔、低調的門羅敢於描摹出真實生活中的某種極為殘酷的成分,暴露她心靈中最黑暗的一面。



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 資料圖

* 書寫黑暗,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門羅的家族醜聞公開之後,很多原本喜愛她的讀者、專業人士一時間都無法接受。

因為門羅在他們心中一向是充滿善意的好母親形象,她有著強大的國際影響力,也有著在全球熱銷的著作,更一直是加拿大讀者心中的驕傲。

今年5月,門羅去世時,加拿大總理特魯多贊美她「留下了非凡的遺產」。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份「遺產」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就開始貶值了。

《華盛頓郵報》評論稱,很多加拿大人在考慮重新評估門羅作品這份文學遺產。

「教授們為了如何教授門羅的作品苦苦掙紮,書店則在討論如何在書架上展示這些作品。加拿大人正在討論一個古老的問題:能否將藝術和藝術家分開?」

劃清界限正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進行,尤其是在與門羅熟識的人中間。

門羅的第一任丈夫吉姆·門羅和門羅合開的「門羅圖書公司」發表了一份聲明,聲稱永遠不會代表門羅家族發表言論,並為她的小女兒斯金納的遭遇感到痛心,未來也願意分享她的故事,作為警示。

這份聲明也得到了門羅子女們的支持。門羅的母校,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也很快暫停了一個與門羅作品相關的研討課程,似乎也要對她進行重新評估。

許多讀者、書迷則更加激進地批判門羅,有網友將收藏的所有門羅作品都丟進了垃圾桶,並拍照上傳,以示態度。

門羅的家族醜聞也驚動了另一位加拿大文學界的大人物、以《使女的故事》聞名於世的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她和門羅是加拿大文壇的「雙姝」,兩人同樣出生於20世紀30年代,平時也有私交。她也對媒體回憶起了自己和門羅夫妻的交往。

她觀察到,晚年的門羅其實早就衰弱到難以開口表達。

晚年的她似乎十分依賴丈夫弗萊姆林,需要他照顧自己。

她還察覺到,門羅不是一個擅長動手操作事情的人,烹飪或者園藝這種對很多人而言算是治愈性的小愛好、小家務,在她看來則是負擔和麻煩。

她猜想,生活上的過度依賴,或許是門羅無法離開弗萊姆林的理由之一。這也和門羅曾跟小女兒斯金納提過的,自己「不會開車」,需要依靠繼父幫助才能出遠門的細節是吻合的。

在瑣屑的老年生活中,生活上有些「低能」的門羅需要家人的陪伴、幫助,這可能正是門羅堅決不離開第二任丈夫弗萊姆林,並最終犧牲了小女兒利益的原因。

這種觀察,倒也並不是阿特伍德在為門羅的錯誤行為找理由,只是,作為同行和朋友,她有機會從更生活化的角度,去解讀門羅可能存在的問題和困境。

這些屬於老年生活、女性群體的心理困境,生活細枝末節的軟弱與無助,也一直呈現在門羅以往的作品之中,她從未對此進行掩飾。

「門羅的很多作品都有強烈的自傳主義色彩。

她從來都不是問題的解決者。她對解決問題無能為力,但她呈現問題。」門羅作品研究者周怡這樣分析。

除了小說《破壞者》的現實性之外,周怡還提到了門羅的另一本短篇小說集——《好女人的愛》,這本小說集也描寫了很多女性的心理、情感問題。

故事中,有明知對方是殺妻兇手,卻還想嫁給對方的大齡未婚女,也有因為婚外情拋夫棄子的少婦,甚至有潛意識裏想殺死親生嬰兒的單身母親。

在研究這些故事時,周怡會在心裏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麽女性會經歷這些倫理困境?以這樣的方式呈現人類普遍性的問題,或許這就是門羅小說的價值。

盡管經歷了對門羅真實人格的失望,門羅作品《公開的秘密》的中文譯者張洪淩依舊認為,門羅的小說仍然是一份豐富的文學遺產。

她改寫了翻譯家好友、《瓦爾登湖》譯者杜先菊的一句話,來評價整個醜聞事件。

杜先菊曾經說,門羅描寫了整個人類的狀態,最終她成為這個狀態的一部分。張洪淩則將這句話改為,門羅描寫了女性的生存狀態,結果她自己就成了這種生存狀態的一部分。

---[記者:仇廣宇*編輯:楊時旸*責任編輯:荀建國/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