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AI困局:靠山,狹窄空間與Web3泡沫
頭圖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虎嗅註:本文為新加坡商業觀察系列《滾雪球》第十篇稿件,聚焦新加坡AI創投領域。
《滾雪球》系列呈現細分商業賽道現狀,體現新加坡商業環境變遷,為出海新加坡的大小玩家提供樣本與案例。如果你是紮根新加坡的創業者,出海企業,或者是長期關註新加坡的投資人,請持續關註本系列,也歡迎你分享行業線索。
新加坡核心商務區的一家星巴克裏,畫著上挑眼線,已經在熱帶歷練出小麥色皮膚的 Fiona 生龍活虎地和我介紹著她的 AI 產品。這位畢業於浙江大學、出生於1999年的年輕 CEO,在 2021 年創立了 GENPULSE,一路南下,直接紮入了北緯一度的新加坡的創投市場。
GENPULSE 旨在開發世界上最好的頭發人工智能。2024年4月22日,GENPULSE 發布了Lushair 毛囊智能精測鏡,利用圖像識別技術和特征領域的分割模型,智能分析毛囊鏡下的頭皮圖像。
雖然公司主體註冊在新加坡,但新加坡市場從來都不是 GENPULSE 的主要戰場。GENPULSE 中國主體為杭州絲躍科技,九成產品都銷往了中國。今年二季度融資結束後,Fiona 將於三季度開始拓展澳大利亞和北美市場。
選擇新加坡的原因之一,是因為 GENPULSE 獲得了新加坡國立大學加速器的投資孵化,屆滿將獲得其數十萬新幣(超百萬人民幣)的投資。來自新加坡本土的認可,帶來了在東南亞市場的「師出有名」與「自然流量」。
這家剛剛起步的AI公司,是新加坡AI創業公司的一個小小縮影:它們享受著這個國家帶來的種種資源,同時承擔著市場狹小帶來的商業化難題,幾乎毫無例外地需要外拓。大批創始人都來自其他國家,本土創業者較少。
新加坡擁有著極強的學術能力與政府扶持力度。且由於其獨特的戰略定位,新加坡可以承接一些國家無法承接的 AI 業務,成為全球海外數據中心。一位來自中國、在新加坡 VC 工作的投資人告訴虎嗅,未來會有更多人工智能公司落地新加坡。
但目前,在中美領銜的全球 AI 競賽中,新加坡的名字還是容易被忽略。某資本駐新加坡董事總經理直接地對虎嗅表示:「中美 AI 科技都比較強,東南亞機會不是特別大。」
簡言之,新加坡看似具備了在 AI 領域的天時地利,卻面臨著激烈的國際競爭和市場定位的挑戰。
那麽,問題出在哪裏?
尋找定位
新加坡正努力在中美兩強國利益沖突中尋找自身定位,展現其在AI領域的合作優勢。
比如說,2019年1月,新加坡通訊及新聞部(Minister for Communications and Information)部長S. Iswaran 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提出全球首個AI道德框架。
同時,文勇剛教授(新加坡工程院院士、南洋理工大學計算機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研究主要集中在大規模分布式計算機系統的研發和相關核心技術的創新)告訴虎嗅,新加坡能源較為匱乏,因此著力於節能研究,在使用AI在數據中心的節能方面媲美谷歌。
他還表示,新加坡在人工智能學術領域處於領先態勢。以南洋理工大學的數據科技與人工智能專業為例,在2024年QS大學排名中,該專業位於全球高校第八名。
「新加坡的人工智能的人才密度是全球最高的。」他回憶道,在人工智能幾個著名的大會上面,新加坡作為一個人口較少的國家,發表論文總數一般在前4名。
但人才流動性太大。很多年輕學者在新加坡接受教育,做學術研究,快到功成名就或剛剛功成名就,就被其他國家挖走了。比如說,文教授的同事們有時候開玩笑常說:「新加坡對澳洲人工智能領域的人才赤字挺大的。」
學術成就無法平移至商業世界。一位投資人告訴虎嗅,他一直涉獵AI領域,但至今沒投過新加坡的 AI 項目。去年,他聊過的一個項目,論文非常優秀,成果被學術界及產業界借鑒。沒投的原因是,在商業化上仍在摸索可行的路徑。
新加坡政府對AI的扶持力度很大,可以稱得上「親自下場」。
2024年2月16日,新加坡公布新一年財政預算案,當局表示未來五年內投資超過10億新元(約合人民幣53.5億元),用於AI計算、人才培養和產業發展等方面。
方案中其中一項政策是資助 40 歲及以上職業生涯中期的新加坡人, 5 月起可獲得 4000 新幣(約合人民幣21400元)持續進修。國會議員陳有明表示,未來 10 年將會是 AI 的世界,因此有必要資助新加坡人學習如何使用 AI,以提高新加坡競爭力。
同時,新加坡致力於吸引全球頂尖人工智能創造者前來新加坡工作,以及培養人工智能專才,全力開發國家的人工智能潛力。根據新加坡全國人工智能策略 2.0(National AI Strategy 2.0,簡稱NAIS 2.0),該國政府將把新加坡的 AI 從業員隊伍擴大到15000人,打造一個具標誌性的基地來讓 AI 創造者和從業員同在一處耕耘,並培育新加坡的 AI 群體。
盡管如此,在商業上,新加坡距離成為 AI 領頭羊之一的夢想,還有很遠。
商業困境
「越來越多資本湧入新加坡,但 AI 產業發展速度、商業化程度相較資本湧入速度還是差很多。中國正好反過來了,中國公司就相對務實。」一位創業者表示。尤其是中國大廠出來的創業者,不僅代碼能力強,商業化思維非常靈活。
這引發了中國百模大戰的盛況,也產生了有些人半瓶水亂晃,什麽都沒有就敢在網上賣課的亂象。這樣繁榮與亂象並存的情形,在新加坡並未出現。
「新加坡創業創新環境很好,政府政策也到位,但受限於本國市場,發展潛力在於對東盟出口。」文勇剛教授說。進駐新加坡的國際企業非常多,但在本地都沒什麽業務,所以很少采購 To B 的應用設備。企業的目的大多是金融安全,或依托新加坡進入東南亞市場。
「東南亞AI的基礎設施增長是全球最快的地區之一。由於地方政治的影響,中美公司都會到東南亞做自己的數據中心。因此,人工智能的訓練匯集在這裏,數據中心增長特別快。但它的市場不在這裏。」
而東南亞互聯網並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市場。不像中國和美國是單一市場,東南亞雖然有東盟,但是它市場非常分散,不利於商業化拓展。
據虎嗅查詢公開資料,一家新加坡人工智能語音明星創業公司,在2022年的風口上融了一筆3000萬美元,此後沒有融資公布。
有投資人評價:「現在的 AI的公司,還在尋找怎麽讓自己的零售規模、收入提升的方式,探索變現模式,離真正的盈利還相對比較遠一些。」
專註於人工智能個人助手的新加坡初創公司 PlatoX ai 創始人毛華表示:「新加坡企業沒有機會碰到中國這種大用戶量的應用,所以它們的經驗也是不夠的。」
而本地企業對此並不敏感,「闖勁兒」顯然低於中國創業公司。Fiona 提到,她有一個合作過的新加坡本地品牌,從2017年創立至今,僅有3萬用戶,但並不準備擴張。「想象空間不大。」
新加坡AI創業還有兩大挑戰:資本和人才。
文勇剛教授表示,新加坡等資本市場上中長期的資金非常充裕,但早期的資金很少。
毛華也說:「AI 這一波投資看似熱鬧,資金也充沛,但大家都比較謹慎,真正能下決心投的不多。」
來自其他國家的「過江龍」們也在搶奪投資人們的註意力。文勇剛教授提到,越來越多中國人工智能公司來到新加坡出海。2018年到2022年,阿裏、騰訊、商湯、訊飛等企業的AI研究部門都來到新加坡;最近幾年,一批臨近上市的中型企業和早期企業也開始湧向新加坡。
資本觀察到這類企業技術成熟、產品齊全,只需要資金註入就能直接滾動起來,更傾向於投資這類企業,而非新加坡本地的創業公司。
人才層面,雖然新加坡AI學術較強,但人才體量顯然不足。一方面,存在學術人才外流的情況;另一方面,本地人才創業意願低。
毛華的直觀感受是,本地創業氛圍弱,是源於新加坡政府對公民照顧得太好了。換句話說,絕大多數新加坡公民不用在商業世界裏奮起一博,也能擁有幸福安穩的人生。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一位人文學科的教授告訴我,安穩的生活也讓新加坡本地人不敢冒險,因為不小心走上人生岔路的風險對於很多公民來說,難以接受。
因此,新加坡高校和政府為創業者提供的大量資源,很多都落入了外國創業者的企業。
一家由巴基斯坦創始人創立的 AI 初創公司員工告訴我,他們公司和新加坡國立大學合作,坐落於由政府提供的辦公室當中,整層樓只有他們一家公司。
Web3 的慣性與泡沫
「所謂一些 Web3 跟 AI 結合的項目,其實並沒有什麽用戶。雖然沒有什麽用戶,但估值已經非常高了。」一家總部位於新加坡的 Web3 基礎設施公司創始人兼 CEO 告訴虎嗅。這名不願具名的 CEO 同時是一名天使投資人,投資領域涉足 AI 。
新加坡作為 Web3 的豐厚土壤,在 AI 浪潮中延續了其與 Web3 的糾葛。很多 Web3 創業者嗅到 AI 能融到錢的氣息,一擁而上,形成了新的泡沫。
藍衫科技創始人兼 CEO Daniel Zou 告訴虎嗅:「AI 這一波吸引了大量科技行業從業者。大家都想著如何用AI去描繪出一個故事,然後發個幣去上鏈。」
一般比特幣減半的前半段時間市場會回暖。比特幣供應量降低,但市場需求還在,比特幣價格就會應聲而起。
比特幣的本輪牛市起源自去年10月。比特幣數量減半,ETF通過,比特幣價格從3萬美元/枚驟升至7萬美元/枚。「這一波起來之後,大家都在看有什麽概念值得炒作。」前述Web3 基礎設施公司 CEO 說,「OpenAI 火了之後,投資人都在看 AI 和Web3 有什麽結合得比較好的項目。」
比如說,OpenAI 等大模型存在數據泄露的問題,有創業者的切入角度是如何通過去中心化的方式解決現存數據隱私問題。
Chainbase 聯合創始人兼COO Chris 告訴虎嗅,他認為 Crypto 和 AI 能夠結合的方向大致分兩類。(Chainbase 專註於鏈上數據和AI的結合,通過其打造的首個全鏈數據網絡,實現鏈上數據的互操作性,並基於此數據網絡訓練了第一個專為 Crypto 打造的行業基礎模型Theia,新加坡有主體,已經完成 1500 萬美元 A 輪融資。)
第一種是Crypto for AI,把Crypto當成一個工具,去解決現有 AI workflow 裏面的一些問題。比如說,為應對 AI 領域算力需求的驚人增長,業界產生了去中心化 AI 高效解決算力匹配的問題,以及降低了高質量算力的使用門檻。
比如說,一個在海外創業的清華團隊創立了 NetMind.AI,撬動全球大量閑置算力,開放算力網絡,讓客戶付費調用。
NetMind.AI 創始人兼 CEO Kai 告訴虎嗅,AI 和區塊鏈技術是一個非常天然的結合:「我們一直致力於多節點異步方式進行訓練,微調,推理的研究。這件事本身就是分布式和去中心化的。同時,通過算法更好的利用和調配閑散算力,組成網絡給我們的用戶使用,很多早期算力來自 web3 挖比特幣以太坊等挖礦的項目。」
同時,NetMind.AI 搭建了自己 netmind layer 1 的鏈,未來希望用區塊鏈做記賬,包括價格,任務分配等所有信息會更透明,進一步消除信息差帶來的差價。
另一種是AI for Crypto用 AI 來讓 Crypto 行業實現廣泛普及得到更快速的發展。
Chris 提到,Chainbase 和業內知名的 Ritual、Bittensor 一樣,都屬於這一類結合方式:「Bittensor 是一個開源協議,通過區塊鏈驅動的激勵結構來推動 AI 的發展,把推理的部分放到鏈上,計算在鏈下。Chainbase 也希望通過利用鏈上數據開發透明、因果完整等特性,打造第一個 crypto native foundation model,將靜態的鏈上數據轉變為動態的模型資產,讓整個 crypto 擁有智能能力,進一步驅動行業的大規模普及。」
Kai 表示,Web3 和 AI 結合的成功商業模式還很少。很多人都在炒作這個概念,但真正創造實際價值的公司,「還沒有湧現」。
而新加坡作為 Web3 的絕對中心,對於和 AI 結合這件事,也仍處於行業的起步真空期當中。
寫在最後 : 我回到北京後的某一天,Fiona 傳來了捷訊:「本周,我們的 Leads 來源於馬來西亞、新加坡、巴西、美國、澳大利亞、中國香港、越南......」
從新加坡這個世界港口出發,年輕的 AI 創業公司們能夠鏈接到全世界的資源。在這場全球性的 AI 競賽中,新加坡和這些年輕的公司們一樣,正在尋找與鞏固自己的位置。
但伴隨著這些巨大的潛力和資源,新加坡在商業化和市場拓展方面仍然面臨著諸多挑戰。
---[出品:虎嗅商業消費組*作者: 昭晰,虎嗅派駐新加坡作者*編輯: 苗正卿/來源: 虎嗅]
*美媒:中國AI初創企業為何選擇進軍新加坡?*
美國彭博社7月1日報導,原題:中國人工智能初創企業進軍新加坡,以尋求全球增長 兩年前,當吳春松和陳炳輝在中國杭州創立他們的人工智能(AI)初創企業時,他們很快遇到缺乏風險投資等障礙。今年3月,像其他數十家中國人工智能公司那樣,也將公司搬到數千英裏外的新加坡。
隨著地緣政治緊張加劇迫使許多美企和國際公司與中國保持距離,這個宜商國家為他們提供更好的接觸全球投資者和客戶的機會。對於人工智能初創企業同樣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在這個政治中立的島國購買最新的英偉達芯片和其他尖端技術產品,而美國的出口管製導致他們不可能在中國這麽做。
對那些尋求走向全球的中國人工智能初創企業來說,新加坡正在成為最受歡迎的目的地。盡管這個以華人為主的城市國家一直吸引來自中國的企業,但因為美國實施的貿易製裁阻礙了人工智能創業者在中國使用最新技術,他們的這種轉移尤其快。在新加坡設立公司,這些企業目的是嘗試減少來自美國等國家的審查。
但對人工智能初創企業來說,這不僅是感覺到風險,更多是面臨著實際的風險。人工智能企業積累大量數據,並依靠尖端芯片來訓練其系統,如果訪問受限,產品質量也將受到影響。美國已經禁止向中國出售最先進的芯片和其他技術。美國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領軍者OpenAI正在限製中國對其軟件的訪問。
咨詢公司Linkloud的一名創始人估計,中國70%至80%的軟件和人工智能初創企業以全球客戶為目標,新加坡的人工智能監管沒那麽嚴格,而且以便於創建公司而聞名。
新加坡經濟發展局執行副總裁陳逸明表示,新加坡希望成為亞洲和世界企業家之間的橋梁。他說:「許多企業和初創企業,包括中國企業,都將新加坡選為其東南亞樞紐,視之為進入全球市場的跳板。」
他透露,截至2023年年底,這個城市國家擁有1100多家人工智能初創企業。盡管新加坡沒有按國家和地區披露數據,但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更多總部位於中國的人工智能企業正在新加坡開辦公司。
陸劍鋒是該趨勢的先行者之一,2019年他從中國南京來到新加坡,成立自己的人工智能初創企業。他現在是中國同行的熱門引路人之一,他們希望得到如何在新加坡開展業務等建議。陸劍鋒為這些中國創業者創建的聊天群有425名成員。「若想成為一家全球性的初創企業,最好一開始就成立一家全球初創企業。」這位52歲的創業者說。
Climind是一家為環境、社會和治理領域的專業人士構建大型語言模型和生產力工具的人工智能初創公司,其正準備從香港遷往新加坡。該公司的聯合創始人錢宜鳴(音)表示,除文化和語言上的親和力外,新加坡還因為政府提供財政和技術支持等幫助而具有吸引力。創業孵化器在新加坡比比皆是。從新加坡「進入全球市場很容易,環境很好」。他說。
當然,一些中國人工智能企業在國內市場早就取得成功並一直留在國內。中國本身正在推動人工智能、機器人和其他高科技初創企業留在國內,並最終在當地上市。中國政府通過提供資金、低息貸款和稅收減免等措施支持其中最有前途的企業。
如今,不斷升級的地緣政治緊張意味著,新創立的中國人工智能企業越來越面臨一個選擇,是嘗試在中國還是在國外發展。---[作者Jane Zhang等,王會聰譯/來源:環球時報/環球網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