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AI撞開文化創意的大門
早在2006年,曾有過一場人機中國象棋大戰,人工智能“浪潮天梭”一舉擊敗5位象棋中國大師。隨後,當時有“中國象棋第一人”之譽的許銀川挺身而出,單挑“浪潮天梭”,與之打成平手。許銀川賽後表示,人工智能的強大算力非常可怕,但人類下棋的棋感、美感是電腦不具備的。
時間來到2023年,人工智能(AI)取得長足發展,以ChatGPT爲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尤爲引人矚目,只需輸入簡單指令,就能自動“創作”出優美的文字、圖畫等,還能與人類對話交流。今日的AIGC不僅比“浪潮天梭”更懂美、更懂人類,而且與“浪潮天梭”高2米、重300公斤的大塊頭相比,上網便可及的AIGC展現給用戶的一面簡直“身輕如燕”,因而更快飛入尋常百姓家,令人們表達創意、開展創作變得愈發容易。
AI從事文化創意活動已經有些年頭了。2015年,谷歌推出人工智能Deep Dream,在美術領域大展拳腳;2017年,微軟人工智能小冰出版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被部分學者認爲豐富了當代文學的創作經驗。
不僅如此,自2016年起,英國舉辦了多屆機器人藝術創作大賽,讓AI生成的作品一較高下;世界知名藝術品拍賣行佳士得從2018年開始成功拍賣多件AI産出的藝術品,成交價高達數十萬美元。這些動作似乎從藝術生産體制及市場的角度,認可了AI介入創意行業的合理性和價值感。
人工智能自1956年首次提出以來就備受關注。早期,人們常因AI不夠智能而嘲諷其爲“人工智障”;眼下,當AI智能程度越來越高,人們又表現出憂慮乃至惶恐。AI的內容輸出究竟是照貓畫虎還是自出機杼?AI將擊敗乃至取代部分人類創作者的論調,究竟是杞人憂天還是現實危機?在AIGC大顯身手的2023年以後,這些疑問成了相關從業者無可回避的話題。
讓一部分創意活動先智能起來
人類的發明創造常常以輔助自身活動、滿足自身需求、提高效率質量爲目的,人工智能也不例外。
並非所有技術上能夠實現的構想,都有機會應用于現實。AI尤其是AIGC誕生于創意需要被批量生産的環境中,其在文本生成、視覺設計、音樂制作、視頻處理等方面展現出超凡的能力和廣闊的應用場景。
目前,通過AIGC生成新聞稿、發言稿、宣傳海報等嘗試已經屢見不鮮。但相較于一般意義上的內容生産,AIGC根據指令生成詩歌、小說抑或視覺設計作品等,更有文化創意的意味。
在2022年底舉辦的世界智能制造大會人工智能賦能智能制造論壇中,粵港澳大灣區數字經濟研究院講席科學家張家興帶領現場嘉賓體驗AIGC,用戶輸入指令、選擇繪畫風格後,AIGC即可在10秒鍾內輸出圖畫。
只不過,要想圖畫更具藝術感,仍離不開人工修改調試。2022年8月,AIGC繪畫作品《太空歌劇院》在舉辦于美國的新興數字藝術家競賽中獲得“數字藝術/數字修飾照片”類別一等獎。據介紹,創作者將AI自動生成的百余幅圖像進行微調,經過約900次叠代,再經過約80小時的修飾,最終完成了《太空歌劇院》。
如果說AIGC生成文本、圖畫等方便了個人用戶進行自我表達,那麽其在影視領域的應用則更顯其行業與産業價值。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張銳表示,從開發創作、拍攝制作到宣傳發行、後期反饋等環節,人工智能在影視創作實踐中展現出全流程價值:在前期開發創作中,可用于票房預測、劇本創作、分鏡頭腳本制作等;在拍攝制作階段,可以參與虛擬攝制、特效制作、自動剪輯、圖像處理、動作捕捉、虛擬角色創建等;在宣傳發行及後期反饋階段,可以開展大數據發行、以數據反哺創意等。
可見,除了參與具體內容創作,AI還能夠在項目運營維護等方面發揮作用。由此,AI甚至改變了文化生産的組織方式、管理模式。據了解,騰訊音樂娛樂集團、網易雲音樂等機構、平台均廣泛應用AI技術進行音樂推薦、歌曲版權管理、用戶行爲分析等。音樂界人士表示,未來,音樂流媒體平台上可能會出現更多AI應用場景,比如用自然語言處理技術提取歌詞、制作歌曲標簽以提供更准確的搜索推薦結果,進行自動化合成、混音以提高制作效率等。
談及AI在音樂領域的作爲,“AI孫燕姿”大約是2023年熱點話題之一。所謂“AI孫燕姿”指的是創作者通過某開源AI工具完成提取、訓練、合成編輯等步驟,讓AI以歌手孫燕姿的音色“演唱”各種歌曲,諸多網友認爲,其效果已達到真假難辨的程度。
無獨有偶,2023年3月,歌手陳珊妮發布新歌《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正當粉絲發出“好聽”“風采依然”等贊美時,陳珊妮在社交平台發文稱,這首歌曲並非她演唱,而是由她花費大量精力訓練的AI所生成,音樂流媒體平台上的單曲封面也由AI生成。
陳珊妮表示,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與關心音樂創作的人共同探討並表達自己的思考:人工智能強勢到來,創作者更應在意的並非是是否被取代,而是還可以做些什麽。
AI是真正的創作者嗎 ?
更多專家學者和資深從業者的看法則要客觀冷靜得多:AI想成爲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者,目前面臨巨大困難。
陳珊妮一套行爲藝術般的操作,初衷是探討創作者在人工智能時代如何積極作爲,但實際效果似乎南轅北轍,反而增強了人們的疑慮:聰明的AI是不是真要取代人類,去當藝術家了?AI取代論讓一些創意行業從業者憂心忡忡的同時,也讓一部分人與媒體興奮不已,進而指點江山、販賣焦慮,令人産生某些人將從AI的登堂入室中獲益頗多的幻覺。
王晉甯、黃心淵等學者認爲,現階段,人工智能在本質上是基于算法與程序進行模仿,是在規律分析基礎上所進行的一種推測,只能稱之爲生産而非創造或創作,在價值評判、創新、共情等較爲綜合的、對創作而言至關重要的思維方式上,AI顯得力不從心。
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中,人類對于AI的引領、調試必不可少。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薄一航以生成式對抗網絡(GAN)之于影視創作的作用爲例指出,創作者的參與能夠極大提升GAN的博弈效率,使之快速准確地達到符合主創人員要求的效果,同時爲下一次博弈提供學習數據。
這一過程充分利用了AI的強大算力,而居于主導地位的仍是人類創作者的靈感、理念、情感和習慣。可見,AI確實會幹活兒,但倘若沒有人類明確告知它幹什麽、怎麽幹、幹得對不對,AI將懵懵懂懂,甚至胡作非爲。
其實退一步講,暫不考慮AI的工作機制離不開人類的幹預,僅就其模仿能力、産品成色而言,也與真正的創作者存在重大差異。人類創作者的動機、意圖,面對特定主題和對象時獨一無二的感受、心情等,AI均無從揣測。歌手孫燕姿可以根據詞曲的特點、演出的場合、即時的心境等諸多因素,采取不同的方式來演繹歌曲;假如她願意,也可以顛覆以往的演唱習慣,做出出人意料的表達。
也許某天,歌手孫燕姿突發奇想、用“夾子音”演唱一首兒歌,這有什麽不可以呢?但是“AI孫燕姿”不會突發奇想,也不會自我突破,它只能基于孫燕姿既有的聲音素材猜測並輸出“平均值”。
從更宏觀的視角觀照,創意産品的風格、形式特征既屬于個人,又不屬于個人,既是創作者禀賦的外化,更與社會、曆史、文化等息息相關。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爲什麽要將惡魔寫進詩歌?日本導演黑澤明爲什麽用電影講述頭緒衆多又莫衷一是的故事?不同的藝術處理與選擇凝結著豐富的思想信息。
AI想要模仿《惡之花》的意象堆疊或《羅生門》的多重敘述易如反掌,但失去了對思想意蘊的把握、對價值立場的堅守,其生成之物恐將令人不適。
這並非危言聳聽,2023年,某網絡社群用戶利用ChatGPT回答他人提問、生成大量誤導性答案,給社會造成困惑,該賬號也被依規處理,類似案例已不止一次發生。不難明白,AIGC之所以能提供好答案,是因爲人類首先問了它一個好問題,並對AIGC提供的答案進行了必要的審核。
文化創意與人類的心靈、精神、實踐活動息息相關,人類借此思考宇宙人生、映照曆史社會、表達思想感情、尋求生命的完滿與充盈、追求自我的實現與超越。人在發展變化的時代、社會中開展的創意實踐,必然以創新爲使命。
AI憑借強大的運算和存儲能力掌握海量數據,人類創作者難以企及,但已有的數據對于活生生的生命而言,永遠是不完全歸納。正如華南師範大學教授段吉方所說,AI理解的人類文明就像程序代碼一樣,始終是靜止抽象和不斷累加的,但人類文明的最重要特征恰恰在于其不斷發展、創新和變化的可能性。對此,AI目前是不理解的,鼓吹AI取代論的人是否理解,則不得而知。
抹去AI身上的泡沫
發展人工智能是一件好事,但是不能夠脫離其計算本質而制造過多的泡沫。
近年來,手機攝影的發展普及用登峰造極形容也不爲過,但真正的攝影家並未因此下崗失業。縱然利用AIGC生成電影海報可以分分鍾搞定,然而電影海報設計師黃海作爲“中國最貴海報設計師”的地位依然穩固。在AIGC帶來巨大便利的時候,國內知名科技公司小米仍然肯花數百萬元邀請設計師打造品牌商標。一系列事例表明,創意、創作的核心樞紐在于大腦而非工具。
誰有興趣擔任泡沫的制造者呢?北京大學教授胡泳的分析提供了一種合乎邏輯的推測。胡泳撰文表示,誇大AI的能力對某些公司有利,它們至少可以在勞資談判中最小化人類創意的作用。此時此刻,應該擔心的不是技術,而是使用技術的公司以之爲由破壞知識工作者的工作條件。
這種推測能夠爲技術發展的曆史與現實經驗所佐證。盡管理論家麥克盧漢認爲“我們塑造工具,此後工具又塑造我們”,但人類終歸擁有選擇的自由;盡管技術中立論值得懷疑,但技術使用者、管理者是否中立,顯然更需要揣摩。
AI大舉取代人類而霸占創意行業的可能性目前來看微乎其微。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可以無視AI帶給創作者的現實衝擊。AI正改變著創意生産的流程、方式,敦促從業者與時俱進、不斷升級技能,簡單以重複性勞動幹行活兒的從業者,可能被AI逼入尴尬的境地。
此外,正如歷史上機器的發明曾導致不少手工業技藝面臨危機乃至失傳一樣,AI作爲強大的創作輔助工具,也有可能對手工創作能力與經驗的習得、延續造成不利影響。據報導,2000年後,電腦制作的電影海報漸漸取代手繪海報,影院美工這個職業逐漸淡出公衆視線。
目前,上海還能提筆作畫的老一輩電影美工只剩下十幾人。未來,對人工智能的過度依賴可能導致電腦繪圖也成爲一項“絕學”,相關從業者的主要工作淪爲不斷與AIGC開展博弈並對其生成物進行篩選。若真如此,竟有些分不清誰是人、誰是AI。
當人們習慣了電腦、手機打字,提筆忘字的概率就會增加,這是許多人生活中都曾有過的經驗。以此忖度,手動、獨立創作經驗的減少有可能磨損人的感知力、想象力、審美力,這些能力的鈍化對創意行業而言可能是致命的。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研究員祝帥通過對人工智能時代設計美學變革的分析,闡發了這一點:“如果說現代主義和傳統設計相比失去的只是手工性,通過‘換筆’改變了藝術設計審美範式的話,那麽,AI藝術創作對于現代主義設計的衝擊則體現在‘換腦’,可以說徹底顛覆了創意生成的法則,讓有機或曰隨機的人腦創意被算法所取代,讓設計思維、圖形創意等現代主義時代的設計核心技能讓位于機器的程式、套路。”
機器的程式、套路一方面可能帶來創意、趣味、新鮮感的喪失,另一方面還可能導致偏頗、局限與謬誤的累加。AI開發者的眼界決定了AI的“先天禀賦”,AI基于既有數據開展機器學習,吸收數據庫中精華的同時,也難免複制其糟粕,一時泥沙俱下。
具體到文化創意領域,恐將造成守成有余、創新不足甚或阙如的局面。AI對創意産品之相似物的低成本、大規模生成,很可能淹沒真正的文化創意價值甚至劣幣驅逐良幣,高維度審美創造、審美經驗的貧乏,終將爲平庸、媚俗和資本逐利騰出空間。至于這一過程可能附帶的法律、倫理等問題,則是另一個話題了。
學會與AI好好相處
在充分認識AI的優勢、局限,預見其可能誘發的問題的基礎上,學會與機器好好相處,才是當務之急。
自工業革命以來,技術進步帶來的影響、人與機器的關系等命題始終爲社會所關注。與之相關的真知灼見參與推動人類技術、社會、文化的進步,而另有一些觀點已被碾作曆史的煙塵。
事實上,倘若僅僅討論AI是否能取代人類創作者,在得出否定答案後沾沾自喜,其背後的思維模式仍未跳脫人與機器二元對立的框架。人以一葉障目,不妨礙泰山巋然不動,AI已經切實地爲文化創意領域乃至人類社會帶來新的實踐與理論課題。
AI在資料整理、數據分析等方面比人類更具優勢,這要求創作者更加充分地發揮人類的能動性和創造力,爲AI提供靈感、方向和規約。同時,在對人的主體性懷有充分自覺的前提下,對AI的開發、利用還可更加深入。
以影視行業爲例,限于研發成本、商業模式等原因,從業者用來輔助創作的AI模型通常是較易獲得、使用成本較低的“通用版”,做不到實際創作問題與技術解決方案點對點適配,如果未來能夠出現針對某一具體創作環節的、專業度更高的AI,其效率、效果都將更爲理想。抛棄對立思維,人與AI可以攜手把文化創意活動完成得更好。
在時代的腳步、現實的需求、科技的發展、市場的激勵等共同作用下,在創意實踐層面實現人機關系良性互動、向好發展,並不是困難的事。然而科技進步帶給人們的福祉或災殃,從不局限于文化這一單一領域。因而,更值得思考的是,AI的高速發展叠代對人類的自我認知、人類與世界的關系等帶來了哪些啓示以及影響?該問題的答案必將對文化創意行業乃至人類未來總體性的社會生活産生深刻影響。
思想理論界提出並逐漸豐富、完善後人類主義的概念,正試圖對此做出回應。盡管後人類主義內部尚不具備完全一致的理論體系、學術立場,但其總體上強調人機共生共融,將機器視爲“非人類實體”,機器可以充當人類感官與能力的延伸,在人機互動中不斷調整、構建並重新確認“人”的定義和邊界。
這種理論立場有助于抛棄二元對立思維、理性考量人機關系,既不打壓技術的進步,又不制造虛幻的焦慮;也有助于約束人類過度膨脹的自信與傲慢,以更科學、平和、長遠的目光和姿態尋求進步發展。人類的文化、藝術和美學也可在後人類主義理論視域下獲得新的闡發、開展新的實踐。
在這個過程中,人可以如同牛津大學教授馬庫斯·杜·索托伊所說,通過AI生成的作品進一步探尋計算機底層代碼中的本質,也可以通過對人機關系、身物關系的反複思量而更加深刻地認識自己。越是知己知彼,就越容易把雙方的關系保持在理想的平衡點上。
計算機之父圖靈說,面對會“思考”的機器,盡管人可以在關鍵時刻切斷其電源,但仍應感到非常謙卑。換一種角度考慮,人工智能歸根結底是人類的發明,其帶給人類的挑戰在本質上是人類向自我發起的挑戰,人類的藝術與文明也總是在應對挑戰的過程中走向更大的輝煌。如此看來,這種“作繭自縛”的行爲是何其勇敢、何其浪漫又何其偉大。
每當一種技術産生巨大的影響、擁有巨大的潛力,人們就習慣在其名稱後面冠以“時代”二字以顯示其標志性價值乃至裏程碑意義,諸如蒸汽機時代、互聯網時代、大數據時代,以及也許正在到來的人工智能時代。然而,以技術進步做斷代,總難免將一部分人抛棄在時代之外;倘若不能以人爲本,技術將喪失其意義。
譬如,大數據主要通過收集人們在互聯網上的行爲痕迹進行分析預測,人以信息化、數字化的方式在這一技術語境下存在。那麽,那些不常上網甚至不上網的人,其所思所想、所行所願應該怎樣被有效感知、記錄並尊重?同理,人工智能這列快車如何與全民共享其速度與激情、不抛棄任何一名乘客,深刻考驗著人類大腦的智慧和心地的良善。
2024年1月9日《中國文化報》*第7版刊發特別報導---《當AI撞開文化創意的大門》---[責編:陳陳/來源: 文旅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