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單霁翔:當文明開啓數字化,後人該如何觀照我們這一代?
當人類文明開始逐步遷移至互聯網之後,後人該如何記錄、觀察和審視現在這個時代?
當人工智能也能利用人類的數據開始自主生産、自我進化之後,新興人類文明和新時代的機器文明該如何共處?
當機器越來越滲透我們的日常生活,改造我們的行爲方式,甚至重塑我們的個人資産,歸屬于人類文明又在發生哪些不易察覺卻又悄然已至的變化?
新一輪技術革命的齒輪轉動,滾滾向前,钛媒體一直試圖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這是不能預見的。究竟技術的研發有多快,帶來什麽變化,都是難以預測的。”最近,中國文物協會會長單霁翔向钛媒體APP給出了他的一種解答。
如果說,從古至今,文明是由人類社會來塑造和主導,那麽,隨著AI也開始生産創意性的內容,文明的觀念或許也會被重塑。
以ChatGPT爲代表的AIGC橫空出世,令技術派欣喜若狂,但它塑造的新的關乎科學倫理的困惑和恐慌也接踵而至。然而,正如工業革命的爆發與蔓延,現實世界裏是,誰掌握了先進機器與核心技術,誰就真正擁有了創造和解釋人類文明的權威和力量。
作爲記錄、保存和見證人類文明的普世博物館,它的使命、目的,以及其對世界的義務,在新的曆史節點也值得被重新思考。
今年8月,大英博物館失竊的醜聞舉世震驚,在長達10年的時間內,大英博物館庫房內丟失了大約2000件物品。這不僅震動了嚴肅而沈穩的博物館界,也在公衆輿論空間裏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大英博物館館長哈特維希·費舍爾(Hartwig Fischer)因此宣布引咎辭職。
批評者認爲,把文化囤積在許多人看不到並且被證明並不安全的庫房裏,簡直背離了博物館普世與啓蒙的初衷和價值體系。
對象征人類文明的物品的安全,記錄和保存,以及經費等問題,再一次引發討論。擁抱數字化工具,讓文物存儲更加公開透明,接受公衆監督的話題也再一次被提上議程。
博物館不能沈迷于過去,這同樣是單霁翔所想的。在日前微博之夜主題論壇上,他再度向公衆回顧了他在故宮任職期間,所做的助推故宮更開放、更普世,以及數字化相關的工作。
2012年,單霁翔前往故宮博物院履職,開啓了首個爲期三年的環境整治。其中,他設定的一項重要工程,便是逐步開放故宮的面積。他希望的是,之前很多故宮的非開放區域,“觀衆止步”的地方,能夠變成普通人皆可觸達的展區。
在他的努力下,2014年,故宮開放面積達到52%,到2018年,這個數字突破了80%。
不過,這之後,新的矛盾又觸發了單霁翔的思考。他發現,即便是開放再多的區域,舉辦再多的展覽,能夠親自前往故宮參觀的,仍是全球人口之中很少的一部分。
于是,單霁翔試圖通過數字化技術,通過互聯網來傳播故宮文化。在他任內,故宮加強了網站建設。他把外文版本完善得更豐富,增設了40多種語言,甚至還有中國本土的方言。此外,故宮青少年版本網站也做得更加活潑了。
故宮也開始嘗試在網上舉辦展覽,人們足不出戶也可以看到故宮的展覽了。
2016年,單霁翔做了一個突破性的決定:把故宮收藏每一件文物的信息都在網上公布,用高清的攝像手段,把藏品、古建築等,以圖文並茂的形式展現,讓外界可以感受到一個完整的、震撼的故宮。
只在自家的一方小陣地耕耘,這恐怕還不夠。單霁翔努力試圖讓故宮增強在社交媒體上的影響力,讓更多年輕群體喜歡故宮博物院。
在微博上運營的“@故宮博物院”賬號,白天,給大家講故事,晚上,讓大家參與互動。他們還派出了專門的小分隊,每天早晚到故宮各處拍攝美好的照片,上傳至網站,讓粉絲可以欣賞到當天的實時的故宮的美景。
每次,故宮跻身互聯網“頂流”的時刻,要屬每年北京初雪降臨的那一天。紫禁城的初雪,成爲了互聯網上大平台的熱門話題。團隊也精准地抓住了網友的情緒點持續運營。在這以後,每年暴雪和暴雨,就成了故宮人氣最旺的光景。
故宮珍藏了180多萬件藏品,然而,一衆遊客只能排隊看個熱鬧。在移動互聯網大潮之下,單霁翔爲故宮搭建了專門的APP——每日故宮。
故宮線上化平台“每日故宮”
現在,用戶點擊每日故宮APP系統每天推薦的不同的故宮藏品,便可以看到當年的場景,聽到當年的音樂,欣賞當年的舞蹈,圍觀曆史的縷縷煙雲。這些藏品,或是熱門展覽上的座上賓,或深居庫房從未露面。
似乎單霁翔是在以産品經理的思路重塑故宮的文化傳播,而“每日故宮”APP可能就是那個他最得意的産品。在這個已經上線了9年多的應用程序中,癡迷故宮文化的用戶群體,都搭建一個屬于自己的掌上故宮博物院。
又是在一個三年多的時期內,憑借故宮的互聯網化的舉措,單霁翔建成了一個豐富數字故宮的社區矩陣,他堅信這是全世界博物館中,最強大的數字平台之一。直到今天,與故宮相關的各種APP的功能還在不斷延伸,從資源數據化走向場景網絡化,從網絡化走向市場化。
可以說,這些年,我們外界看到了故宮不斷地“出圈”,不僅僅是傳統曆史文化對年輕一代的召喚,背後亦同樣像單霁翔這樣的從業群體從點滴之處躬身入局。
钛媒體發現,從故宮退休之後,單霁翔並沒有閑下來。近些年,他又在爲世界文化遺産申請的工作四處奔走。
世界遺産可以是古代遺址、曆史建築、城市等文化遺産,也可以是沙漠、森林、島嶼、湖泊、山脈、荒野地區等自然遺産。截至2023年9月,如果以締約國統計,意大利以59項位居第一,我國以57項次之。
不過,有意思的是,在當前人類蹤迹逐漸開始遷移至網絡的現實狀況中,我們卻很少提及“數字遺産”。
針對這一議題,這位文博事業數字化的倡導者對钛媒體表示,即便數字應用更廣泛,傳播更快,它也取代不了實體。科學技術只是工具,不能喧賓奪主。
“像今天我們有電子書,今天有手機上各種的閱讀方式,但是,人們靜靜地沏一杯茶,靜靜地享受閱讀體驗,這是取代不了的。數字化的展品,難以取代人們看到真實文物那一刻的感受。”單霁翔說。
以下是钛媒體APP與單霁翔對話實錄:
钛媒體:我們都知道人工智能會對文化遺産保護和文博的工作帶來了影響,而最近兩年,人工智能又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類似ChatGPT等AIGC相關産品的出現,您怎麽看待和評價它對博物館事業帶來的影響?
單霁翔:博物館有三大功能:一是收藏保管文物,二是學術研究、挖掘文物價值,三是對公衆展示。過去的排序,就是按照我剛才說的。但是,今天越來越認爲博物館最主要的功能,是第三個功能排到第一,在保護藏品研究的基礎上對公衆開放。
今天,公衆接收信息的手段和工具完全不一樣了,所以,博物館不是把這些文物陳列在展櫃裏面、挂在牆上的圖片,而是更多讓人們更加自主地進入博物館,通過掃碼或者其他的手段,更多地獲取博物館“想說的話”,使更多的科學技術力量能夠進入博物館,能夠把博物館文化展現得更加全面。但是,科學技術只是工具,不能喧賓奪主。
把真正要輸出的文化價值,以及文化展品束在高閣,這是不行的。但同時,技術的運用,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比如,故宮博物院應用科學技術進行展示,把平常做的引導牌,應該把最新的信息告訴觀衆,我們做了電子標識牌,今天有什麽新的展覽新的活動。
後來,我發現人們不能總是站著看,要在行走的過程中了解,研發了自動講解器,我們的自動講解器有40種語言,有少兒版、專家版、對話版,包括各種國外的語言,我國的方言,連閩南話都有。後來我發現,人們有自己獲取信息的工具,不一定用你的自動講解器,然後,故宮開始了免費的Wi-Fi覆蓋。
我們要不斷地追蹤人們接收信息的工具和先進技術的應用。不過,即便是我們的數字技術不斷地在更新翻新,但它永遠只是配角。博物館要擁抱科技,擁抱未來和擁抱年輕人,特別是年輕人掌握的工具,這些方面一定要多加以關注。
钛媒體APP:您談到故宮導覽方式的變化,現有的一些人工智能,它可以根據你的提問,來判斷你所需要獲取什麽水平和類型的內容。AI已經進化到這樣比較高級的內容輸出方式了,您認爲,它最終會不會替代人工導覽?
單霁翔:AI目前的講解還是不太生動,取代不了人類正常的講解,它是做輔助的。我跟AI交流的時候,感覺挺費勁的,因爲它做得還不是那麽好,不能夠承擔它的責任,但是我們人類要積極應用。
钛媒體APP:博物館事業從業者該如何應對當下這股科技浪潮?
單霁翔:隨著人工智能的進步,博物館很多領域可以應用它。比如,博物館的講解工作。畢竟,觀衆的需求多樣化,人工智能的設備能夠不斷地提升能力,就能夠應對更多觀衆更複雜的關切。
同時,人工智能在更多的領域呈現,調整制作的過程中,根據觀衆參觀博物館過程中集中或者說多關注的內容,然後它來進行制作講解內容。
它是人制作的東西,所以,它要深入了解博物館的文化內涵是什麽。博物館都有不同的文化輸出的點,不能用統一的一個設備來應用所有的博物館,最終,還是人的發掘配合機器的輸入,才能完成它們的使命。
钛媒體APP:您目前也在爲世界文化遺産相關的事業付出心力。現在,我們通常會談到一個概念叫“數字資産”,也有數字藏品。再比如,我們在網絡上留下的文字、圖片、視頻等內容,某種程度上,這些數據也是一種數字資産。當人類去世之後,也會有關于“數字遺産”的一些討論。不過,在我們通常的概念中,文化遺産往往存在于實體之中,比如說建築物。
您認爲,隨著科技的發展,今後,我們人類的“數字遺産”會不會更多地被關注到?以後這些實體文化遺産,會不會不再成爲我們關注的重心了?
單霁翔APP:數字應用更廣泛,傳播更快,但是它取代不了實體。像今天我們有電子書,今天有手機上各種的閱讀方式,但是,人們靜靜地沏一杯茶,靜靜地享受閱讀體驗,這是取代不了的。
人們到博物館一看,上面寫著“複制品”,人們的興趣一下都減弱了,一說它是的真的,這時候人們的興奮點就有了。從照片上,從數字化展品看,都難以取代真實物件能引起關注的文物感受。
钛媒體APP:現在有一個趨勢是,業界正在把更多的文物和文化以數字化的方式保存和展示,包括現在很多博物館也利用AR、VR等技術,把文物呈現得更加真實和立體。您剛也提到,博物館也在展示複制品,似乎我們越來越難接觸到真實的藏品了。這種情況下,您認爲,實體博物館有朝一日會不會消失?
單霁翔:那倒不會。博物館是收藏、展示人類物證的地方,人們需要看到真實的物證。當然,數字博物館可以彌補實物不足,或者,實物珍藏不能經常展示的缺點。故宮博物院的書畫,一次展示一個月,然後回去“睡覺”三年,三年人們看不到它了。數字化可以展示這樣的藏品。
比如,開封博物館的館藏《清明上河圖》,一次展示後,三年“要睡覺”,所以,我們給開封博物館制造了一個高仿的數字版《清明上河圖》,雖然有數字技術,展示了這幅畫包括800多個人、20多艘大船的場景,但人們還是想要看真實的東西。
數字博物館可以彌補一些地方辦博物館沒有藏品的缺陷。大家應用數字技術和仿制品組成的博物館,能使很多的文物在不同的情況下得到展示。在我們的數字博物館,你點擊喜歡的器物以後,就可以放大來看,分解來看,了解當年怎麽制作的,怎麽使用的。這種展品在真實的博物館,是不能離開展櫃分解、反轉來看的。這些數字技術都是彌補了博物館正常陳列展覽的不足。
钛媒體:我們這一代人,很多行爲和文明已經在數字化基礎上進行了。比如,我們在網上發表言論、輸出觀點,以前更多是在書本、報紙和雜志等實體出版物。如果往後看,您認爲,後代應該用怎樣的方式和形式,來記錄和觀摩我們這個時代的文明?他們該怎麽評價我們的數字化産出呢?
單霁翔:這是不能預見的。就像二十年前,我們難以預見4G、5G一樣,現在馬上要6G了。究竟技術的研發有多快,帶來什麽變化,都是難以預測的。
但我們知道,技術在不斷地向前走。博物館的基礎還是傳統文化,根基還是真實的曆史、真實的文物,不是虛幻的。所以,在真實的曆史、真實的文物的基礎上,我們在不斷增加科學的力量,讓更多文物得到展示、發掘,更深入地揭開神秘的面紗,這是一個過程。
在追求技術的進步上,人們的需求是永無止境的。當年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國內還沒有立體聲,我看到了,覺得這個真好。後來,我們開始可以錄磁帶,沒過半年,就出了這個磁帶可以轉到那個磁帶的錄音機,這太好了,我又買一個,技術發展得太快。
一旦聽了立體聲,再聽音樂的時候,人們就不願意聽不是立體聲等音樂了,看了一次彩色電視,就看不起黑白電視了。
所以,這種進步帶來人們需求不斷地旺盛增長,很難返回過去,照片可以喜歡黑白的,但是電視還是喜歡彩色的,投影還是喜歡彩色的,人們要不斷地適應未來的生活,我們傳播文化也要不斷適應,博物館不能沈迷于過去一套的傳播方式,一定要擁抱未來,擁抱科技。
钛媒體APP:之前博物館一直是記錄人類的文明,現在機器也開始有了進步,它看似有邏輯、會思考,會回答不同的問題,會自己産生個性化內容了。
單霁翔:這些內容還是人賦予它的。
钛媒體APP:您認爲後來的時代該怎麽看我們這個時代的機器文明?
單霁翔:關鍵是人的理念,賦予機器什麽,是賦予機器善良的,智慧的,更加有親和力的功能,還是另外一種功能,這就是人的認識來影響機器,在這方面,首先人自己要端正。科技究竟往什麽方向發展,什麽樣的能力賦予我們的設備,能使今後的發展更好,生活更美好。
钛媒體APP:您希望機器由人賦予更多美好的東西存在,但其實人類是多樣的,人性也是複雜的,我們是要看到它真實的一面,還是往真善美的價值觀上引導更多?
單霁翔:這就是需要價值觀的引導,應當提到真實善美,反映現實的生活,使我們的生活更加充滿陽光,使人們身心更加健康,這是應該賦予機器重要的東西。
-(钛媒體/作者:李程程*編輯:馬金男)---[中國文物協會會長單霁翔---钛媒體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