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拍100集,20天剪輯上線:在小程序短劇裏掘金的年輕人
沒有人能准確說出橫店有多少個小程序劇組正在拍攝。
小程序短劇制片人葛雲聽說“一天有50~60個”,另一名橫漂演員的說法則是“有100多個程序短劇組在開機,還有200多個組在籌備”。
小程序短劇是今年大熱的投資賽道,指的是將一些情節視頻內容制作成適合短視頻傳播的切片,通過社交平台吸引用戶到微信小程序付費觀看完整內容。
每集幾毛錢到兩三塊,一部小程序短劇80到100集,看完全集要付費幾十到上百塊不等。
由于付費模式簡單粗暴,加上短視頻用戶數量龐大,小程序短劇播放量動辄破億,圈子裏捷報頻傳。
在這種模式下,100集的短劇,7天完成拍攝、1個月出品上架不再是天方夜譚——有的團隊甚至3天就能拍完一部上百集的短劇。
“流量”“爽點”“快節奏”……
狂熱的劇組飛舞著這樣的詞彙,影視行業原本最重要的“人”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環節,是隨時可以被消耗的燃料。
本期顯微故事,將走進小程序短劇,去探尋這個被流量脅迫“爭分奪秒”的世界裏,普通人面臨的真實困境。
以下是關于他們的真實故事:
走,搭上短視頻短劇的流量快車
“公主要招我爲驸馬?”
身著一身古裝短打的年輕男人用並不標准的普通話說道,爲了表達驚訝,他配上了激烈的身體動作,頭上的發套巋然不動。
一旁的老者面露喜色,略顯狗腿地在一旁接話,“恭喜少爺,恢複家族有望!”
往前走幾步是另一個劇組。穿著秀禾服的新娘正左顧右盼,似乎在躲避追捕,她撅著嘴用周圍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管你什麽世子,誰愛嫁誰嫁,我要逃婚!”
“現在橫店到處是這樣的劇組,”剛轉行做小程序制片的葛雲,指著旁邊正用豎屏檢測機查看拍攝效果的導演說道,“他們拍的,就是你在網上看到的那些有上集、沒下集,想看全集得付費的土味連續短視頻。”
這些短劇平均每集長度約1分鍾,總集數動辄超過100集,劇情包括“屌絲贅婿”、“霸道總裁追妻嬌妻”、“權謀虐戀”“穿越現實奪回王位”等常見“爽點”。
付費卡點早已精心設計,被吸引的用戶如果想要繼續觀看,就必須跳轉到小程序付費。
圖 | 某平台的收費標准
“別看這些小程序短視頻土味,賺錢不少。”葛雲介紹,小程序短視頻的受衆大多生活在三四線以下城市,以較低學曆的中年人爲主,他們可能是保安、外賣員,也可能是家政阿姨、全職媽媽,屬于互聯網群體中“不那麽有價值的一部分人”。
“他們個體財富不多,可架不住數量龐大。”比如7月的爆劇《哎呀!皇後娘娘來打工》,上線24小時用戶充值破1200萬。
相比之下,同期上映的電影《八角籠中》首映票房才879萬,《封神第一部》首日票房則不足5000萬。
另一方面,小程序劇投入也比常規影視劇低得多。
葛雲介紹,小程序短劇去年開始冒出苗頭時,數萬元就能拍攝一部,今年湧入的人多了,價格水漲船高,但精品的制作成本也不過幾十萬元,“還不如一集電視劇的零頭。”
不僅如此,時間成本也比常規影視劇低了不止一點——作爲流水線制作的産物,短劇從立項到內容到後期及推廣都可以實現數據化管控。
它們不用評級、等排期,只需要等微信平台自審通過,就可以投入流量池等待用戶"點播"。
雖然剛起步沒多久,小程序短劇卻已經形成了完整的産業生態,以較短的回報周期、不俗的變現能力,成爲當下最火熱的賽道。
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公示的信息顯示,7月暑假黃金檔,通過備案的微短劇數量超300部。
象山、無錫的影視基地開始人潮湧動,擠滿了等待排隊取景的團隊;深圳、廣州、成都等MCN機構遍布的城市,不少團隊就地轉型跨行開始拍攝,推高了周邊別墅的租金;杭州臨平區敏銳地發布了面向微短劇行業的扶持政策。
“直播見頂了,總需要新出路吧?”葛雲總結說,“小程序短劇就是那個出路。”
再不上車就晚了。
對象是大爺大媽,他們不需要你的藝術
對于日薪百元的底層演員來說,短劇是個絕佳的出道機會。
前出品人的戴妮解釋,“內娛拍戲成本支出最大的一項是明星演員。”
比如曾號稱3個億拍攝的《如懿傳》,僅主演霍建華和周迅就拿走了1.5億片酬,占投資總額的一半。
而小程序短劇不一樣。劇組講究“低成本、快周期”,對演員演技的要求很低,“幾百塊一天的群演演員就夠用了,要是普通群演,有時候80塊錢就能請過來拍攝。”戴妮說。
24歲的萬秋非演戲科班出生,在素人裏長的出挑,但放在娛樂圈“長得普通,不起眼的那挂”。
到橫店做群演後,萬秋深刻體會到行業的殘酷,“普通人入行只能從群演開始,如果沒有名氣、沒有關系,一輩子做到頭也成不了頂流。”
“我的日薪是220元,不出意外的話,整個職業生涯都賺不到大明星的日薪。”
去年以來,小程序短劇大火,新湧現的頂流“孫樾”和“徐藝真”讓萬秋看到了一絲希望——兩人科班出身,都曾是行業小透明,通過短劇獲得名氣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她曾樂觀地想,傳統影視行業裏不可能再出現一個王寶強了,“但小程序短劇裏說不定可以”。
可現實是,隨著傳統影視的落寞,越來越多人進入短視頻領域,競爭愈發激烈,“連之前演女主的楊蓉都開始拍小短劇了”。
萬秋感覺這像極了明星試水直播的前夜,每個短劇群演都感覺,“自己的生存空間在變小。”可知道又能怎麽辦呢,只能先做著吧。
可惠子不這麽想。
惠子是科班演員出身,畢業後在朋友的介紹下,以一天400元的價格接受了彼時剛起步的小程序短劇的拍攝。後來小程序短劇大火,惠子因入行早,作品數據也不錯,吸引了許多片方。
最多的一個月,惠子無縫拍攝了三部小程序短劇。可如今面對找上門的劇組,哪怕開到千元一天的價格,她也毫不猶豫選擇拒絕。
“你知道一部小程序短劇留給演員的時間是多少嗎?”惠子搖搖頭給出答案,“從開機到殺青是7天。”
惠子解釋,由于短視頻劇本高度雷同,晚播一天,市場上同類劇情的短劇就多幾部。因此片方會在極短時間裏完成拍攝,隨後盡快投流上線回籠資金。
這也意味著,劇組不會給演員留太多鑽研人物的時間,更別說寫小傳分析人物性格;爲了畫面更“吸引觀衆”,導演還會要求演員們演得越浮誇越好。
加上場地費按天付,爲了趕拍攝進度,許多劇組都在超負荷拍攝。比如惠子就曾進入一個劇組,淩晨四點結束拍攝後,早上七點又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在這麽高強度的拍攝下,演員得不到任何思考和進步。”無縫進組的後遺症很快在惠子身上出現,她發現自己“不會演戲了”,開始習慣用浮誇的肢體動作表達情感。
她嘗試和導演溝通,但半路出家的導演不願意聽她那些關于“演戲”的理論,不耐煩地說:“觀衆就是大爺大媽,他們不需要你的藝術。”
暫停小程序的短劇拍攝後,惠子也嘗試過投一些大制作,但大部分試戲都沒了回音,惠子歎了一口氣,“業內還是覺得小程序短劇不算表演。”
這也是她不少同學甯願空檔也不拍小程序短劇的原因,“大家還是想出作品的。”
談到小程序短劇的表演形式是否會影響演員時,萬秋沈默片刻,接著回複說:“沒有演員不想接大戲、接好戲,但大部分演員是接不到戲的。”
“這是我們普通演員僅剩的機會了。”
被流量逼著走,采購成本占90%
幕後從業者沒有那麽糾結,他們對小程序短劇的評價簡單粗暴。
“這就是一個血汗行業。”短視頻編劇趙其和後期從業者曹陽如此總結。從業數十年,做過電影、綜藝剪輯的曹陽更是直接,“小程序後期就不是人幹的,不差錢的不要來,也別想著來積累經驗。”
曹陽解釋,小程序短劇的盈利主要包括兩部分,一是用戶跳轉到微信小程序後購買完整版繼續觀看,二是劇中的廣告植入,無論哪一種都繞不開“流量”這門生意。
流量采購是小程序短劇的命門,有相關從業者稱買量占總成本的90%以上。
關于買量的金額,出品人戴妮沒有給出具體數字,但側面肯定了“占比很大”的說法。
她稱由于小程序短劇主打“短平快”,而且成本制作低廉,注定不會出現《甄嬛傳》、《知否知否》這樣國民度的電視劇,因此必須在完成後第一時間通過社交媒體推送到潛在用戶手中完成變現。
“在這個階段,消耗和充值,是衡量流量的唯二指標。”戴妮解釋。“充值”的數量直接反映用戶的付費意願,而“消耗”則是信息流平台的特有指標,指的是廣告主在信息流平台投放廣告産生的廣告費用,按照點擊收費。消耗越高,意味著點擊的人越多。
平台方對短劇買量的行爲事實上持支持態度。微信官方表示,將對符合微短劇小程序廣告投放相關條件的開發者贈送廣告金。
隨著各大平台短劇競爭加劇,劇組成本需要更進一步向宣發端傾斜。演員的成本已經足夠低廉,難以壓縮,只剩看不見的幕後工作人員可以拿捏,成了最廉價、最容易被替代的“機器”。
身兼多職、沒有完備的拍攝團隊已是慣例,令趙其、曹陽最不解的,是劇組對“劇本”和“後期”環節的壓縮,這本是最倚賴人力的勞動。
“目前許多短視頻劇本1集約500字,一百集打包價甚至低至5000元,”趙其表示,“這是一個近乎侮辱編劇行業的價格。”
由于小程序短劇正值風口,且受衆與網文的閱讀群體高度重合,許多網文作者選擇轉戰小程序網劇編劇。“網絡寫手原本價格就低廉、人群衆多,這麽一來,業內更是卷得不行。”
趙其解釋,隨著湧入的人越來越多,行業裏出現了許多苛刻的條約,如先完成20集約萬字的劇情審核,再考慮是否合作,或者要求3天之內寫完100集劇情。
圖 | 網上有許多關于小程序短劇劇本寫作“秘籍”
劇本確定後,短劇經由演員3-7天的演繹後,會進入後期制作環節,即後期人員按照編導提供的腳本將素材剪輯成上百集、時長1分鍾左右的短視頻。
同樣體量的電視劇後期制作至少3個月,但在小程序短劇,留給後期人員的時間通常只有20天左右。
“而且我們的視頻考核標准是跳出率、完播率、分享率等互聯網指標,”曹陽解釋,在這種規定下,能吸引用戶的沖突畫面比劇情連貫、畫面優美更重要,“要確保每一集都有沖突,所以談不上剪輯手法,傻瓜式剪輯之後加上濾鏡即可。”
各環節極致壓縮的後果正在逐步顯現,如編劇洗稿、抄襲同行;視頻制作環節則形成剪輯模板,具體到第幾集第幾點有個卡點都有公式可套用……
趙其戲谑表示“視頻工業化已率先在小程序短劇領域完成”。
“不用動腦子,純靠體力堆起來的後期,我們行業內其實看不上這份工作,都是剛入行年輕人或者跨行人員在做。”而重複性的工作對簡曆的“汙染”也是巨大的,曹陽歎了口氣。
“我沒有選擇,行業已經寒冬三年了,我還要養孩子。”
流水的演員,鐵打的MCN
每一個風口賽道,都擠滿了想要搭乘順風車的年輕人。
在發現自己搭建付費點播平台無法走通,他們看向小程序短劇制作本身。
“這個賽道起碼還有三年紅利。”從事小程序短劇拍攝的康甯說,去年他從一家MCN公司轉型做相關的業務後,每天都有許多朋友來詢問自己“是否值得入行”。
那些原本就是依靠流量生意起家的MCN機構,是轉型最快的。畢竟從廣告、直播帶貨跨界到付費短劇並不算太遠。這些團隊大量購買“劇本”,或者組建“投流”團隊,力求能再抓一次風口。
不少從未涉及過“流量”業務的拍攝公司,則迷失在一篇篇“小成本大回報”的媒體報道中,認定相關賽道投資低,回報高,擁有近乎“流水線”的成熟變現模式,決心“自己做組團隊拍攝”。
有些公司以此爲噱頭集資———點開社交平台,會發現許多關于小程序的內容下,都有“求個人投資”的言論,對方許諾,只要投入2萬元,就能獲得項目5%的股權,等小程序短劇上線後依據付費收益分紅,令不少上班族、創業者心動。
在戴妮看來,這種投資對普通人來說風險極高。
“小程序短劇是現在的熱門賽道,很多資本進入,好項目根本輪不到個人投資者。”戴妮介紹,只要有一部數據不錯的作品,行業裏便會有投資源源不斷地找來,“那些需要個人投資的,大部分是新手,可能根本熬不到短劇播出。”
就算短劇能夠播出,在龐大的流量算法面前,新手也是最不穩妥的存在。
“很多人都以爲錢好賺,小程序短劇命門是消耗,需要極大的成本去購買流量,靠著普通用戶一兩萬、一兩萬的投資,根本追不上消耗的速度。”
圖 | 從業者分享的短劇日消耗
戴妮也見過不少拉個人投資項目,最後變成“非法集資”的。“每個月過審的項目只有二三百部,但網上可能有上萬家制作公司在發布短劇投資項目,有些就是個騙人的殼。”
就算極度幸運,能順利熬到短劇上線賺錢,個人投資者在領取報酬時候還要繳納20%的稅,一頓折騰下來並沒有想象中高收入,“說到底,投資小程序短劇已經起飛一年,不是普通人躺著賺錢的生意了。”
也有許多年輕人,希望靠小程序短劇走紅,橫店等地周圍因此興起了不少影視培訓機構。他們向那些有演員夢,卻非科班出生的年輕人收取高昂的學費,再把他們低價“打包”給小劇組,一次收割便完成。
至于這些年輕人的未來,沒有人在乎。
就如同從業者惠子、楊其及曹陽所說,“小程序短劇世界裏,最不重要的就是人了。”
“是的,流量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指標。”戴妮說。
(本文均采用化名)---(文:顯微故事/钛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