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兩萬,人生教練在教什麼?
張山在上海的一所大學讀金融系,周圍的同學早早進了名企實習,他也不甘示弱,在兩段實習後,又馬不停蹄開始創業。身處鼓勵逐利的環境,面對人生挑戰和壓力,他顯得力不從心。室友提醒他:你可以找個人生教練。
這是來自遙遠小鎮的張山從入學以來,第無數次被身邊的同齡人刷新認知:原來,人生也能找個教練?如果真是這樣,像他這樣沒有父母前輩指導的小孩,該和周圍人拉開多大的差距?他迫不及待想要像實習一樣追上周圍人的步伐,拜託朋友介紹一位教練給他,希望解決自己在創業中的執行力和心態問題。
靜涵也有同樣的疑問。
她在一場青年活動中聽到分享者頻頻提起人生教練,對方似乎在教練的幫助下,關關容易關關過。而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兩個詞語拼湊在一起。
反觀自己,25歲,已婚,在親密關係、經濟難題和職業發展中努力仰頭呼吸:「我也想要一個答案」。座談結束後,靜涵不好意思地找到對方,問出了那個問題:「人生教練是什麼?像你們這樣的人,都會有自己的人生教練,帶着你們去走人生的每一步嗎?」
人生教練到底是什麼?它在教什麼?
當由情緒和心理問題導致的社會事件頻發,不少人開始正視心理健康的重要性,那麼人生教練和心理諮詢有何不同?什麼時候,我們會需要一個人生教練?怎樣找到靠譜的人生教練?
當數字遊民和詩意遠方畫上等號,人生教練作為一種時間、地點靈活的職業形態被頻繁提起,什麼樣的人適合做人生教練?怎麼樣做一個真正負責、合格的教練?這又是一份真正理想的職業嗎?
人生教練,不是人生建議師
「這個問題很靈魂拷問!」從事教練近4年的李朝笑了。在過去的幾年,她發現自己在每個階段都會給出不太一樣的答案:「一開始,我特別熱衷用語言解釋教練是什麼,但四年過去,稍微有點疲了,覺得講不清楚。所以現在我基本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會直接邀請對方來體驗一次。」
作為中國共創式教練首批中文導師、認證導師和考官,葉菁贊同李朝的說法:「可能每個教練都會被問到這個問題,但好像從來都沒找到過答案,你可以給很多文字、比喻,但是都沒辦法替代那種體驗。」
她們的回答看似使教練更加神秘,但我還記得3年前參與教練時的親身體會。每次開始前,教練會首先發問:「今天我們要解決什麼問題?」她要求我帶着主動的問題參與對話。
「我首先是聆聽,從你最想交流的話題開始,讓你作為話題的引導者。」
每次諮詢,我的問題往往深淺不一:小到一句反覆琢磨的話,大到對人生方向的困惑,而她一直傾聽,不斷挖掘我的想法:「那這個時候你感覺怎麼樣?你如何描述它們?」
「教練會在了解你的現狀後,提出有拓展性、能引發深度思考的問題。有時會輔以冥想,以感受能量的變化與狀態。」
當時,我將情緒比作寒夜沙漠中竄進帳篷的風:「驚慌,想把帳篷的腳釘住,但這邊剛修好,那邊的風就又竄進來,我沒辦法獲得平靜。」
「那麼,面對這樣一個漏風的帳篷,你想怎麼做?」那是2020年,不少教練都將諮詢轉到了線上。事實上,由於教練側重於對話溝通,並無特別規定要在線上或線下進行。我們通過語音電話做諮詢,這端的我閉着眼睛,縮在想象中的帳篷里,她則問,我們是不是還能做點什麼。
「我想把它踹倒。」她的提問讓我意識到,自己不必強行躲避、克制情緒的起伏。而地理距離相隔近1000公里的她,也在通過電話,和我一起經歷這樣的情緒,站在我想象中的沙漠裡:「我不是一個人」。
「那麼,你覺得需要準備點什麼才能走出去?」我沉默,使勁思考如何能在腦中沙漠裡安全地徒步:「我要穿很厚的衣服,頭上要戴一個探照燈?」
人生教練從不主動給建議。
有4年國內外教練經歷,作為數字遊民的Ciao就曾在小紅書中「打假」:「人生教練不是人生導師!一個合格的教練從不主動給建議,更不允許好為人師的以自己的人生經驗指導對方,我們的大部分工作是傾聽、梳理、問問題。如果不停給建議,根本就過不了ICF或其它教練認證系統的考試,拿不了教練牌照。」
Ciao提到的ICF(International Coaching Federation國際教練聯盟)成立於1995年,是目前世界上唯一頒發全球承認的教練資質的非營利性組織,它僅作為裁判角色,幫助確立教練核心能力和道德準則,對教練學習課程和從事教練職業的資質進行認證,旗下沒有任何教練培訓機構,也不為企業和個人直接提供教練服務,這保證了它的獨立和中立性。
而我自那次「推倒帳篷,徒步沙漠,最終在想象中找到綠洲」的教練體驗後,就不再被負面情緒嚴重困擾,隨後,我們又探索了人生短長期目標和執行力的議題。教練在這裡充當了朋友與引路人的角色。
在ICF的官網,其也將教練定義為一種與客戶的合作關係:「我們都有想要達到的目標、努力克服的挑戰、也有感覺被卡住的時候。而教練相信客戶生來就富於創意和智慧,其職責是提供支持,以增強客戶已有技能、資源的創造力。與教練合作可以讓個人或組織走上一條更好的自我認知與職業發展的道路。」
按照不同標準,教練大致可以被分為生活/生命教練和商業領域教練;一對一的個人教練和一對多的團體教練;成人教練、青少年教練和兒童教練。其中,生活/生命教練又可以分為關係改善教練、個人心智成長教練、職業生涯教練等。
目前,共創式教練是業內知名度較高、也被廣泛應用到不同領域的的教練流派。葉菁認為簡單來說,教練在做兩件事:幫助客戶去創造覺察、提升認知;促使客戶為自己的生命和選擇負責。
面對眾多類別的教練,李朝曾這樣總結:「教練到最後,其實是一種狀態,它可以搭配很多議題,也就是『教練+X』,這個X可以是任何你感興趣、擅長的議題。」親密關係、親子教育、情緒、女性、職場等議題,都可以和教練技能相結合。
看起來,人生教練和心理諮詢在操作和實踐類似,它們都是通過交流和人聯結,都需要不斷積累諮詢時長、參與督導。那麼我們如何決定,自己需要一個心理諮詢師,還是在何時需要一個教練?
我們何時需要什麼樣的諮詢?
李朝曾在大學學習應用心理學:「心理諮詢有很多模型,很多分析流派,是一種比較長程的工作方式,可能60分鐘裡有50分鐘都是來訪者一直在說,諮詢師偶爾或最後才會給到一些反饋。」她身邊有不少既參與教練諮詢,又進行心理諮詢的客戶,從他們的反饋來看,人生教練似乎是「更快」的一種。
Ciao不僅長期為他人提供教練諮詢,同時也作為長期接受心理諮詢和教練服務的客戶,在她看來,教練對談每次都會帶着明確的主題,屬於結果導向的對話方式;但心理諮詢更像漫談,可以無主題,可以慢慢聊。
「我們經常說『無行動不教練』,在教練的結尾,我們經常會問:接下來你會做什麼不一樣的事情?如何把你的洞察應用到生活里去?但心理諮詢在生活中的顯化可能更慢,諮詢師不會監督、也不會推動你,不會有那麼明顯的動作。」
但二者不僅是快與慢、結果導向與漫談的區別,其中還有一道極為明確的界限:如果患有抑鬱症、焦慮症、強迫症或重大創傷,那麼一定需要及時尋求專業心理諮詢師的幫助;但如果是短期的情緒困擾或在某件事的操作上較為吃力,此刻找到一位教練,則可以從思維模式、行為上快速改善自身的情況。
「心理諮詢師更多關注你過去的童年、原生家庭情況,而人生教練關注你的現在和未來;前者像是醫生,後者像是健身教練;一個在為你填坑,一個在幫你建高樓;一個幫助你回答WHY的問題,另一個幫助你回答HOW的問題:幫助你去規劃、執行、跨越。」在網上,有不少客戶和教練以形象的比喻來描述二者。
從事教練工作近17年的葉菁在工作中發現,如今有部分心理諮詢師也會開始學習教練課程,轉行成為教練,或是同時從事這兩種職業。在她看來,這是從業者有意識的選擇,需要從業者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用哪一種干預方式,也要結合諮詢對象的需要,目的是更好地服務諮詢對象。
穿透心理諮詢師和人生教練的本質可以發現,它們都是一份需要專業技能和信任來維繫的工作。
「大部分客戶在選擇一個人生教練之前,會先抱着好奇,從公眾號或其它渠道找到你,盯你很久,一般要一年以上,直到確定你不是神棍、不倒雞湯、不是成功學,感覺你是值得信賴的、可以幫他們解決問題的,才會來找你。」
找到合適的教練,也有其中的講究。目前,ICF認證的教練分為三個等級,分別是初級教練ACC(Associate Certified Coach)、專業教練PCC(Professional Certified Coach )和大師級教練MCC(Master Certified Coach )。它們分別需要不同的學習時長、諮詢時長和督導時長才能獲得。如今中國達到MCC級別的教練不到50人,ACC教練的數量最多,所有級別的教練都會有自己的證書,可以在展開諮詢前詢問查看。
除等級外,Ciao還建議客戶可以追根溯源,尋找那些與自己的命題擁有相似體驗的教練,同時選擇讓自己信任、感到安全的教練,在單次體驗之後再做決定。
面對謹慎的客戶們,Ciao也有自己的應對方式:「在開始之前,我們會先有20-30分鐘簡短的對談,這期間不做教練諮詢,只是先談一下雙方在一起是什麼樣的合作方式——看對方希望通過幾次的教練對談,獲得什麼樣的支持,拿到什麼樣的結果。」
面對那些希望得到建議和方向的顧客,Ciao往往很直白:「如果你需要找人規劃你的職業,或者需要明確的建議,那人生教練可能不是適合你的服務,可以去做其他的諮詢。」
當教練們用專業知識和實戰經驗擦掉了陌生群眾寄托在人生教練上的魔法幻夢,站在更加實際的角度,李朝還是認為,教練是人們一生一定要去上的一節課:「它並不是為了讓你學成專業人士,哪怕只是為了去了解『我』是誰,去感受一下不同的生命體驗,都很值得去上一次共創式教練的課程。」
「我不想大家有一個誤解,覺得你學了教練之後,就從此沒有煩惱了。其實不是這樣的,對我來說,生命中要經歷的挑戰一個都不會少。不過有些時候,當你的心態變好,就不會再把某些挑戰當回事了。」
在葉菁看來,共創式教練中很重要的部分是幫助客戶探索內在的權威和對自己的接納,它能夠幫助客戶堅定自己的內心,減少無力感,明確自己的方向標:「教練絕不能成為一種依賴關係,它是平等的,我們作為教練,更多是扶上馬送一程,還是要客戶自己去創造覺察,承擔自己的責任。」
這是你的理想職業嗎?
在小紅書上搜索人生教練,會發現一種共同敘事:不少擁有金光履歷、像是出自互聯網大廠或世界500強的社會精英,開始轉行或兼職做起了教練。這似乎隱含着人們追求的必然轉向:從單純的物質溫飽轉向對心靈的探索。
葉菁的故事開始得比別人都早。她最早學習法律專業,曾在法院工作,後移民加拿大,趕上IT潮,改學了計算機,畢業後就進到IBM公司的研發中心工作,是「不折不扣的IT女」。「在別人看來,這份工作好像還挺光鮮,但我心裡清楚,自己並不享受這份工作,它對我來說更多的是消耗。」
後來,葉菁「誤打誤撞」上了一堂共創式教練的課程。「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沒聽說過教練,也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但看到兩個老師在上面跟講相聲似的,覺得很好玩。教練的理念也跟自己的價值觀一致,非常確定這就是我喜歡和想要做的。」
「從那一刻開始,在我的心裡教練已經不是種子,而是開花了。」自那以後,葉菁就開始了教練的學習和認證之路,在2007年成為教練,到現在已經有接近17年的時間。
李朝和葉菁有着類似的故事。她在日企有着穩定卻無聊的工作,自覺生命被壓抑,最享受的是工作之後和客戶碰杯交心的時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太美妙了。」她一往無前,沒有猶豫地開始上課,拿證,從此走上人生教練的專職道路,如今自稱共創式教練「行走的廣告牌」。
儘管帶着熱愛,但李朝並不認為自己和人生教練這個職業綁定:「現在一眼望過去,教練不一定是我一輩子的職業。它有點像敲門磚或者引路人,把你引到自己熱愛的方向上去。」在職業里扮演客戶引路人的人生教練們,也在這份職業中,持續收穫着對自身生命狀態的覺察。
「完全同意。說誇張一點,教練就像是一層一層扒掉那些不屬於你的衣服,讓你看到自己原本有多美麗,多富足,多豐盛。」當年,Ciao在職業轉型與婚戀的雙重挑戰下,偶然得知了教練:「我去做客戶體驗了之後,就被這種獨特的對話方式給驚到了,意識到世界上還有這種不直接給建議,但又高效、可以幫我清晰解決問題的對話方式。」在輾轉了眾多課程流派後,她也學習了共創式教練,如今從業已有4年。
目前,國內人生教練的收費和心理諮詢行業相仿,從每小時200元到2萬元不等。在人生教練們看來,這是一個要雙向選擇、較為個性化的過程。教練和客戶可以自行約定諮詢時長,根據渠道和需求商定價格。
「現在的教練其實比較多,他們會不斷精進自己,積攢做諮詢的小時數,希望能夠認證自己的等級。」因此,不少初級的人生教練也會在小紅書等社交平台招募客戶,以較平價的價格,達成雙方的合作。這也給不少希望了解教練的人們提供了初體驗的機會。
說到這裡,Ciao對目前教練行業的資質問題表示擔憂:「如果要作為支持者和教練去幫助別人,還是要接受專業的訓練(如ICF認證的課程)。一方面可以更好幫助客戶,也可以保護好自己。希望行業里稱自己為教練的朋友們,至少對教練專業體系、職業道德這些基礎的東西有足夠的了解。」目前,這個行業依然存在不少亂象。
從業17年,葉菁仍認為教練是一個非常值得探索的朝陽產業。未來,她希望教練逐漸從「奢侈品」轉化為「日用品」,成為更多人的人生技能和互動方式,覆蓋更多的領域。而她對自身未來的規劃,除了繼續推廣教練,也會成為一名「生態遊民」,希望用自己的專業和經驗為鄉村振興貢獻一份力量。
「過去十年,教練這個行業在中國是自然而快速地生長,未來我也不希望它變得過度商業化,這不是一個適合逐利的行業。但如果你被這樣的互動方式所吸引,對它有所嚮往,有興趣,那就來了解教練這個職業。」葉菁娓娓道來,回望17年的教練之路,她依然感謝當時的自己做出了職業轉型的決定。
不論如何,人生教練都在追求一種更加坦誠、更有能量、更加真誠的溝通。在這樣的溝通里,沒有攻擊、沒有貶低、沒有揣測,所有的目標都是為了幫助人們找到「自己」。
而Ciao也對教練行業充滿了希望:「我有一個可愛又可怕的目標,希望以後教練這個行業可以消失:那時它已經普及,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的教練了。」-[文:刺蝟公社*作者:徐嘉*編輯:園長/鈦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