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平凡的世界，我們這些平庸的人能夠毫無保留地為自己的某種愛好全情付出，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
我的朋友連清川經常熬夜寫作，為此我可沒少勸告他。不過這也確實是許多寫作者的習慣，大多寫作者都有類似的親身體驗：夜深人靜之時不但效率高，而且一氣呵成，最容易成就那些難以複製的經典好文。
然而我頂住了這種「魔鬼的誘惑」，自從過了「知天命之年」，我就立誓絕不為工作（或廣義上的思維「事業」）而熬夜，其中最主要的自然是寫作。
因為我深刻明白了一個年輕時不容易明白的簡單常識：這個世界少了我啥事都沒有，但家人少了我可是天大的事——這類人生道理往往不是大腦運轉的結果，而是來自身體的感知。
再說，就算我連續三個晚上不睡，也寫不出連清川那樣才華橫溢的美文，所以我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01.
不過，這幾天，我與連清川的年輕太太達成了一個牢固共識：絕不熬夜寫作！必須熬夜看球！
很多人都會說，上了年紀，就別像那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那樣，「不值得」為足球比賽這樣的事情耗費生命。然而我卻覺得，真正美好的生命，不就應該「浪費」在世界盃這樣「沒有價值」的事情上嗎？
在這樣一個平凡的世界，我們這些平庸的人能夠毫無保留地為自己的某種愛好全情付出，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
有人或許會說，人的興趣愛好有很多種，為什麼非得投入到這樣會熬夜傷身的愛好呢？
的確，我也一向認為，除了那些黃賭毒或公認低級趣味的，世人的各種興趣愛好無分高低貴賤，人應該各美其美。
圖/圖蟲創意
然而問題在於，世界上有兩種性質有很大不同的興趣愛好。比如說我的另一位朋友關不羽，他的最愛是品茶飲茶。在我看來，這是那種基本上可以自己掌控的嗜好。只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有足夠的閒暇時間，薰習得到關於這方面的知識和品味，在大部分情況下就能根據自己的節奏來安排賞茶、品茶。
這就像美術、音樂之類藝術愛好者，上述條件具備，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畫廊、博物館、音樂廳盡情滿足自己的審美需要，除了極少數特別珍稀的展覽和演出之外。沒有現場展覽和演出的時候，你還可以買來畫冊和唱片，在家裡靜靜賞玩……
但像足球這種愛好，你是沒有自主選擇的。就算你是全球首富或者卡塔爾王公，你也最多不過能用錢來影響一些比賽的地點和時間。
你永遠都不可能指望有人會按你的願望給你安排你想看的比賽，你只能被動地去追隨。而如果你為了健康或工作的緣故，放棄熬夜看今天凌晨三點那場阿根廷隊與克羅地亞的比賽，留到今天「合適」的時候看重播，其「收益」與用家裡的先鋒音響播放貝多芬的交響樂，那可是天壤之別！
02.
人的興趣愛好總是關涉到大量的情感投入，大凡涉及情感的事情，收益就一定與付出高度正比：說到底，我們之所以從它們當中感到幸福和快樂，不是因為我們得到了很多，而是因為我們付出了很多。
我們付出得越多，我們的幸福感也越強，特別是當我們能夠確認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話。在第一時間看到自己鍾愛的球隊不負所望，踢出一場令人盪氣迴腸的比賽，就是這樣一種美妙的人生經歷。
容我再重複一遍前面已經說過的：在這樣一個平凡的世界，像世界盃足球賽這樣的場面對於我們這些平庸的人來說，尤其不可或缺。
梅西、羅納爾多、莫德里奇這些綠茵場上萬人矚目的「英雄」，都是商業時代的產物，與受人追捧的影視歌舞明星、時尚品牌是一回事。我年輕的時候也像那些「左翼青年」一樣，看不上這樣一種「娛樂至死」的大眾消費文化。
▲梅西（圖/視覺中國）
現在我甚至更加明白，綠茵場上呈現給我們的那些激烈拼搏與戰鬥的場面，本質上是一種「英雄缺失」時代裡的廉價替代物。它們不會使我們的精神更強健，創造力更豐沛。
只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已經能夠深切地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對於你我這樣的芸芸眾生和凡夫俗子來說，生活在這樣一個「真正的英雄」缺位的平庸年代，難道不是比有幸生在歷史上那些「真英雄」輩出的「偉大時代」更幸運嗎？
假設你能夠穿越回唐宗宋祖馳騁、成吉思汗彎弓射大雕的鐵血歲月，你確實能夠經歷和體悟什麼叫真正的「偉大」和「壯烈」，它們可不像梅西、莫德里奇這種偽英雄的時代這麼廉價，這麼輕飄飄。
從人類歷史發展的高度和宏觀視野來俯瞰，那些時代或許也的確更能體現文明突破的重大意義。
然而我想問的一個問題是：作為個體，你確認自己如果生於那種「偉大時代」，會比生活在現在更好嗎？
如果這個問題比較抽象，還不夠一目了然的話，那麼我還可以換一種提問方法：如果你生活於那樣的時代，你能確定你會是唐宗宋祖和成吉思汗或者他們身邊的極少數王侯將相，而不是成為他們留下的歷史豐碑基座上累累白骨中的無名一塊？
03.
所以說，能夠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犧牲幾個小時的正常睡眠，不受打擾地坐在舒適的客廳里，看着電視屏幕里的「虛假英雄」們在衝撞拼搶、流汗流淚……從中獲得一點本質上是「虛幻的」、「帶入的」光榮與夢想、希望與悲壯……對於我們中的大多數來說，是一樁值得萬分慶幸的事。
昨天晚上，我由衷地對我的另一位朋友、偽球迷張明揚說：互聯網上每天都要產生數不清的文章，我們倆為了不熬夜而少寫一篇，於人於己都不會有任何損失；但世界盃四年才等來一屆，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中，看一屆就少一屆，我們怎能輕易損失呢？
▲2014年巴西世界盃德國隊隊友舉起大力神杯慶祝（圖/視覺中國）
我記得很清楚，我上一次為寫文章而熬夜，正是在2014年巴西世界盃比賽期間，那是應經濟觀察報編輯之約寫一篇分析巴西和拉美政治經濟社會走向的長文。自那以後，我便再也沒有為寫作而熬過夜。我相信，我會繼續保持下去。
自從1982年西班牙世界盃以來，我已經連續看了40年、十屆世界盃足球賽了。我還將繼續看下去，還將不惜為它而熬夜。
-(來源:冰川思想庫/冰川思想庫研究員:陳季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