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在三體動畫裡看見什麼?劉慈欣提前說出了答案
這不正是劉慈欣想要告訴我們的底層真相嗎?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們自己呀。
由萬噸油輪改造的「審判日」號,鳴着汽笛,緩緩通過巴拿馬運河的狹窄之處。50根比頭髮絲還細的納米絲,在船體划過。在船身上,有一絲絲火花濺起。
先是高處有一塊金屬掉落,接下來,船上的零部件如同雨點般下墜。這時候,從遠處看,這個鋼鐵巨獸,卻如同多層蛋糕坍塌那樣,一層層地往下滑落。火光四處燃燒起來,如同地獄。
坐在岸邊的汪淼失魂落魄,根本不敢往船的方向張望,手裡的咖啡墜落在地上。他無處發泄自己的恐懼與愧疚,只能衝着在他身邊的大史帶着哭腔低吼了一聲:「你就是個魔鬼!」
這是《三體》第一部的結尾部分,每個「三體迷」都瞭然於胸。
▲《三體》動畫劇照(圖/網絡)
可是當古箏計劃,那個正義與罪惡並存的瞬間,以如此殘暴而生動的形式用視覺方式呈現在面前的時候,立即撩動了對《三體》波瀾壯闊三部曲的幾乎全部記憶。
這就是B站剛剛開播的《三體》動畫版給我的第一衝擊。
2019年,在一次大劉出席的B站周年慶上,我第一次聽到了即將出品《三體》動畫版的消息,會場外雨勢滂沱,會場內歡聲雷動。我也是其中之一。
▲B站10周年慶劉慈欣登場(圖/網絡)
但是和所有其它的「三體迷」一樣,我在期待中帶着一些狐疑與憂慮。
對於三體影視化的所有版本,「三體迷」們都有着這樣的狐疑與憂慮。國劇版與國影版至今如同黃鶴杳杳,但人們似乎寧願等待,也害怕落地;奈飛版今年放出了一個先導預告,似乎使人們對於曾國祥導演更加放心,但是對於搞砸了《權力遊戲》最後一季的倆DB,人們卻依然心有餘悸。
這是我,一個「三體迷」,可能也是許多「三體迷」的普遍心態:我們翹首以盼一個雷霆萬鈞的影視《三體》橫空出世;同時,我們卻如此恐懼它的失敗,害怕它毀滅了我們內心中無可替代的世紀神作。
01.三體動畫版的主線,從羅輯開始講起。
羅輯完全是一個不靠譜的人。在古箏割裂了「審判日」號,當丁儀在太空站中冒着生命危險試圖通過多個粒子對撞機避開智子的干擾,從而為物理學保留最後一絲希望的時候,羅輯在課堂上告訴他的學生:400多年以後的事情,與你我無關。
然後,他繼續自己浪蕩的生活,渡過了風流一夜。
在ETO組織的暗殺終結了女友的生命之後,他在大史的保護之下,走向聯合國的面壁計劃。
大史駕駛的軍用吉普,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了來自ETO利用火車脫軌所造成的「意外型」謀殺,在翻滾的車廂,四處爆炸的車輛,無路可退的公路上,大史護着驚慌失措的羅輯,逃出一條生路。
這是一場堪比好萊塢動作大片的動作戲。
▲《三體》動畫版(圖/網絡)
「古箏計劃」的執行過程,審問葉文潔的細節,丁儀的實驗,薩伊創建面壁計劃的苦心孤詣,以及羅輯如何調戲他的學生,這些都不曾在《三體》中出現,但卻是《三體》動畫版的增量。
對於一個「三體迷」來說,或者對於許多的原著黨來說,脫離了原著原本的呈現,都是對原著的背叛。
但我從來都不反對和反感對於原著的改編。這就好像我們看翻譯作品一樣,看似一字一句的忠誠翻譯,最終失去的,卻是原著最光芒的氣質。
每一部偉大的作品在出版之後,它的開放性也就自然隨之綻開。如同羅輯原本所構想的莊顏一樣,作品便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隨着作者安排亦步亦趨。
越是偉大的作品,越是要求自己的讀者,與之有着相同的、開闊的開放性。作品有着自己的節奏和邊界,並不能巨細無遺地呈現在作品框架中的所有細節與過程,所以要求的,乃是讀者與之共同的呼吸與翕張。
而一部良好乃至偉大的改編作品,也同樣需要有着自己的開放性,有着自己的節奏、邊界與呼吸。只有一點是至關重要的,它決不能背叛原著作品的框架與價值體系。
如果改編作品成為了原著的傳聲筒,克隆與復刻,那麼觀影的過程就會變成一個「找不同」的遊戲,除了乏味與無趣,我想象不出其它的感知。
《三體》便是這樣的一部高明的作品,在它的故事框架中,有着千千萬萬的細節和龐大的結構,可供創作者去生發、填補與想象。而一部合格乃至優秀的《三體》影視,就必須在忠誠於框架和價值體系的基礎上,去想象,創造和補白。
在一個陰暗的陋室之中,遍布着生活的垃圾與自暴自棄的信息。這是ETO組織的倖存者墨子的藏身之處。他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在絕望中舉槍,準備了卻殘生。而就在此時,來自智子的信息映入他的眼瞼。他質問三體,他懷疑三體,他痛斥三體,他和三體周旋。
▲《三體》動畫劇照(圖/網絡)
這是一段並沒有出現在《三體》小說里的情節,一段補白。在「古箏計劃」之後,ETO的成員如何逃生?如何渡過了自己信仰喪失的時間?又是如何重整組織,並且建立了與面壁者的對抗?
《三體》中並沒有詳細展開,這對於小說情節的確無關緊要。但在觀影之中,這卻是重要的銜接一環。人們無法從審判日號的酷烈解體之後,突然重新跳入一個ETO與PDC對抗的故事之中,因為邏輯線不完整了。
這就是改編作品困難,從而必須調動自己的思考與創造力的時刻。動畫作品自身的邏輯鏈必須完整。墨子信念破滅,形容陰詭,喜怒失常。這是被拋棄者的普遍狀態。
這場墨子與三體的對話,看似與原著全無關聯,但其實在原著中有出處。只是在順序與表達上,並不與三體完全相同。這段情節,與其後展開對羅輯的追殺,環環相扣,於是便形成了自己的鏈條。
這是我在觀影中所看到的合理性,它完全沒有破壞我對《三體》的完整理解,也並沒有因為順序與情節的變動,而認為它肢解了三體。
▲《三體》動畫劇照(圖/網絡)
在這兩集中,既有全然不同的視覺衝擊,又是對《三體》體系的延展。
但我當然並不認為,這個作品已完全滿足我的期待。譬如,對於羅輯性格的塑造。他是一個玩世不恭者,是一個遊蕩人世者,但是他冷靜、睿智,具有超凡的觀察力。動畫中他在大史車上的歇斯底里與驚慌失措,並不符合羅輯的人設。
但我想看更多。我想看羅輯的轉變,我想看面壁計劃的對抗,我想看水滴的穿刺,我想看章北海的逃亡。
我可以清空自己,在懷抱《三體》的靈魂,等待另外一種不同的刺激。任何一個作品真正的挑戰,都在於它自身,是否能夠經得起用戶和自我的追問。《三體》動畫版也是如此。
02.可是對於影視化,劉慈欣自己會怎麼想呢?他會不會也如同我們一樣心心念念?
或許,他比我們超脫。
10月9日,劉慈欣特意為動畫的播出發布了一段開播演講,「和大家聊聊與宇宙有關的事」。
「面向宇宙,我只是一粒塵埃。而面向自己,宇宙則只是一具死屍,而我們卻活着。」
▲劉慈欣《三體》動畫開播演講(圖/網絡)
這和我所感知的大劉不一樣。這個演講很溫暖,很人性,很動情。
但《三體》中所呈現的世界,卻和大劉的講話、和我們所感知的世界非常不同,它很冷峻,殘暴,甚或酷烈。這其中所展現出來的精神氣質,常常如同我們所讀到的《舊約聖經》中的上帝耶和華。
三體世界傳達給地球人的一句話,讓人徹底心寒:你們只是蟲子。
而在後來的故事中,人類所有一切的絕望、希望、奮鬥、抗爭、隱忍、逃避……統統顯得毫無意義,不堪一擊。水滴「我毀滅你,與你無關」的冷酷,宣告人類世界無論是勝利主義,還是逃亡主義,全然沒有任何意義。
而到最後,連看似冷酷的三體,在宇宙獵人的槍口下,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含情脈脈的殖民。用一張並不昂貴的二向箔,沒有任何傷害能力的地球就變成了一張無限廣闊的二維圖紙。
黑暗森林的叢林法則,才是三體世界,不,是整個宇宙社會學的終極真理。這是羅輯得以在過渡時間中能夠得以與三體保持平衡的根本理由。
但是宇宙進化論終歸還是吞噬了所有人性溫情的可能性。在宇宙不斷降維的事實之中,人們終於領悟到的是:黑暗森林法則是宇宙最後走向熄滅的不二之路。
難道這不是大劉小說的本意嗎?難道大劉縱橫了160億光年,就是為了講一具死屍?
可是如果我們真的這麼去看大劉的話,那麼大約《三體》就白看了。
《三體》三部曲選了三個千瘡百孔的、極致平凡的普通人。汪淼只是一個沉湎於攝影愛好的科技工作者,脆弱到宇宙閃爍都能震鑠他的心靈;羅輯是一個耽溺於個體生命體驗的玩世不恭者,道德水平低下;而程心更加被所有的「三體迷」所詬病,把整個世界的命運交到這樣一個毫無決斷的「聖母婊」手上,劉慈欣那會兒是失心瘋了嗎?
▲《三體》動畫中的羅輯(圖/網絡)
可是這不正是劉慈欣想要告訴我們的底層真相嗎?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們自己呀。我們每一個生活在這個脆弱無依的藍色地球上的人,哪一個不是千瘡百孔,哪一個不是歧路彷徨,哪一個不是患得患失?
但是就是我們這樣的不完美的生物,在地球三十八億年的進化中,在殘酷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地球演化中,不僅僅成為了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生物,並且建立起了一個擁有無限多樣與複雜的文明體系。
在每一個挺身而出的拯救者背面,都有着對於人性與文明割捨不斷的眷戀與執着。汪淼看見了ETO所有毀滅人類的理由,以及毀滅審判日號的正義性,卻在分崩離析的油輪旁痛哭失聲;羅輯因為懷抱着對莊顏的愛戀和回憶,孤身終老於執劍者的地底;而程心在宇宙旅程的所有顛沛流離之中,也要欣喜於一朵小花的悄然綻放。
而最徹底的失敗主義者章北海,他從頭至尾的冷酷計算,都只是為了保存一點人類的血脈。
即便是三體問題的始作俑者,葉文潔,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給羅輯留下了宇宙社會學的基本理論,成為了最終對抗三體的武器,不是嗎?
而我始終無法忘情於那個只有大腦的雲天明,這個三體中隱形的主角,在異星世界殘忍而黑暗的體系中,他依然要構造出全人類最為優美與動人的童話。
是啊,縱橫160億光年,為了什麼呢?以地球的質量,在宇宙中,連顆沙子都算不上;而人類的短暫壽命與區區皮囊,在宇宙尺度下,比微塵都還不如。
這麼龐大的故事和體系,劉慈欣到底要講什麼?
圖/網絡
我自己以為,這就是大劉的內在真實:懷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水滴的冷光,二向箔的無聲,降維打擊的廢墟,都時刻呈現着宇宙的殘酷。
但是黑暗森林越是冷酷,人文精神就越是光輝。
就像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的叢林法則:如果我們無法以人性的溫暖與光芒,去直面這血淋淋的世界,那麼所有人類生存的秩序與意義,就會在瞬間崩塌。
03.根據人類能夠觀測到的宇宙……人們其實現在還無法估算出宇宙的廣度:從160億光年到920億光年。
那麼在此基礎上計算出來的星系是……人們其實根本無法計算出星系的數量,從2000億個到2萬億個。
那麼在此基礎上計算出來的恆星是……人們其實根本無法計算出恆星的數量。如果按照每個星系中有2000億到4000億個恆星……這個數字連書寫都困難。
圖/網絡
在這樣龐大的星係數量中,有沒有地外文明的存在?
美國物理學家費米曾經提出著名的費米悖論,基本的意思是說,即便有地外文明的存在,也是人類的技術所無法了解的。
特斯拉的老闆伊隆·馬斯克的理論是:人類生活在更高等文明所設計的遊戲框架之中。
所以,如果人類陷落在未知的恐懼之中的話,那麼我們的日常生活無以為繼。
所以,大劉在演講中繼續說:
宇宙很大,生活更大。
物理學家亨利·龐加萊曾說道:「思想,只不過是長夜當中的一星閃光而已,但這閃光就是一切。」對我而言,寫作《三體》的意義就是如此。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懺悔他並沒有盡全力去發動名人,以便阻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但是後來凡此種種,都在說明,儘管當時的人們,包括政客,都在試圖避免戰爭。但是黃金時代還是就此離去。
汪淼、羅輯和程心,面對黑暗森林法則如此巨大的邏輯的時候,他們所有的努力,最終都付與流水。這幾乎是一個變動不居的宇宙法則。
▲《三體》動畫中太空粒子對撞實驗全部失敗(圖/網絡)
這也幾乎是變動不居的進化法則。
那麼人們該如何生存下去?偉大的進化論學者斯蒂芬·古爾德在《生命的壯闊》中曾經說,進化既不承諾進步,也不承諾方向。而面對世界時,人的選擇成為惟一的標準。
意思是說:當你選擇卑劣的生存,你的生命質量就卑劣;當你選擇崇高的生存,你的生命質量就崇高。
《三體》告訴你的,就是這樣一個永恆不確定的宇宙里,你有着充分的選擇。世界和宇宙,並不因為你的選擇而改變自己的規則和方向。
但是你的選擇,確定了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三體》動畫劇照(圖/網絡)
所以如果你還要堅持問:如果三體真的入侵,人類能拯救自己嗎?或者換個問題:在一個不確定時代裡,我們會被生活掩埋嗎?
劉慈欣其實早就告訴你答案了。但這個答案的回答,終究還是要依靠你自己。
對於創作者而言,他們需要與原著作品之間建立對話,尋找平衡,追求卓越。這是一件艱難,並且前途未卜的事情。
而對於我們這些觀賞者而言,終於不過是在《三體》的奇幻與遼闊之中,尋找到對於自我的認知與思索。大劉和古爾德有着相同的發問:世界與進化規則如此,你將做如何選擇?
Sit tight & enjoy。燈光已經暗下來了,宇宙就此展開。-(特約撰稿:連清川/來源:冰川思想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