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花度假村》:美國社會階級的絞肉機-(2)
第二組矛盾,是白人保守派與Z世代左派知識分子的矛盾。
讓我們走近另一家的鬧劇里。
大公司女高管妮可天天忙着和全世界的團隊開會,對叛逆期的女兒奧莉薇亞束手無策。
奧莉薇亞和她的深色皮膚閨蜜寶拉,都是美國常青藤名校的大二學生。
從一出場開始,姐妹二人的手裡就沒停下過炫耀社科大部頭名著。從尼採到弗洛伊德,從帕格利亞的《性面具》到法農的《全世界受苦的人》。她們痴迷於社科理論的世界,自以為最清醒通透的知識分子,冷眼旁觀着資本主義世界走向陷落。
有趣的是,寶拉作為奧莉薇雅的「伴讀侍女」,實際上是一個蹭吃蹭喝的客人,而她卻絲毫不掩飾精英知識分子高人一等的傲慢,一個風吹草動就有「過敏綜合症」要發作,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困在玻璃樽里的、只能吃Gluten Free的白人公主。
她們瞧不起任何和資本有關的人。即便是花大錢讓她們來夏威夷度假的母親妮可,也是萬惡的「導致社會結構崩潰」的元兇,而這個諾大的五星級度假村,就是「白人殖民主義文明」的惡果。
她們對男性充滿敵視,對爸爸馬克與弟弟奎因極盡嘲諷,即便男性家人沒有對她們說過半句惡意的話。
她們一邊消費着優越的物質生活,一邊對身為企業高管的妮可冷嘲熱諷;一邊在無邊泳池曬太陽,一邊譴責着資本對文明的踐踏;一邊享受着父母賺錢帶來的高質量教育,一邊諷刺着父母代表的白人傳統文明的陳腐。
只聽得到遠方的哭聲,卻對近處的家人不聞不問。只看得懂社會學專著,卻不肯真正投入任何關心底層的行動中去。
這兩個Z世代美國女大學生,沉浸在整個時代賦予她們的粉色泡泡之中,也是好萊塢從業者邁克·懷特諷刺自身所處同溫層的妙筆。
自己人罵自己人,罵得比誰都刁鑽。
妮可作為資本家群體,只用一句話幾乎就能說破幼稚的理論家的本質:既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又想在體制之下獲得更好的待遇。說白了,還是站在空中樓閣為自己塑造金身罷了。
第三組矛盾,是白人文明與有色人種/原住民的矛盾。
這也是美國社會長期未解決的尷尬的歷史遺留問題。
奧莉薇亞作為正兒八經的富二代,卻對閨蜜寶拉時刻跪舔。因為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一位「有色人種」好友,來證明自己對多元性的包容,證明自己和白人父母不一樣,證明自己是一個足夠酷的Z世代。
而閨蜜寶拉,在度假村和一位當地土著男孩凱伊發生了一夜情。或許因為他們都流淌着少數族裔的血液,更容易站在同一個戰線,一起對白人既得利益者同仇敵愾。
研究殖民主義的知識分子寶拉,看不慣凱伊作為火奴魯魯的原住民,還要給霸占了族群土地的白人資本家表演當地舞蹈。這在寶拉看來,無疑是對所有夏威夷土著的強姦,甚至還要讓他們對此感恩戴德。
於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寶拉給土著男孩凱伊出主意,讓他偷走妮可價值7萬美元的手鐲。寶拉心中充滿了「劫富濟貧」的英雄主義浪漫:既然白人偷走了原住民的土地,那麼原住民奪回屬於自己的財富,這是正當合法的。
但邁克·懷特又向我們強調了一遍:知識分子有時是最軟弱的人。他們空有理想主義的展望,卻缺乏實際行動的勇氣,甚至在真正的危機到來時,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
當凱伊被白人夫婦抓包時,滿嘴殖民主義順口溜的寶拉慫了,她選擇與奧莉薇亞重歸於好,繼續踏上階級躍升之路,土著男孩送她的編織項鍊,被她當作垃圾扔進太平洋。
她不敢承擔自己的那份責任,任由凱伊被警察帶走,在監獄裡踩縫紉機。
在電視劇的結尾,艾蒙德的屍體被運走,新經理上崗,服務員們接着揮舞着冰冷的雙手目送富人們離開。
他們是一群隨時可以被替換的工具,就像一顆生鏽的螺絲,被丟棄在垃圾堆里。
「掀開夏威夷的五星級度假村,在嬌生慣養的客人和疲於奔命的工作人員之間切換鏡頭。它告訴我們,每個百萬富翁的假期,都建立在底層的痛苦之上。」(《衛報》)
每一個離開白蓮花度假村的富人都心滿意足地笑了。肖恩與瑞秋重歸於好,奧莉薇雅不再叛逆,妮可和丈夫更加恩愛——他們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特權和財富。
如果說《寄生蟲》是慘烈的,至少底層之怒能把有錢人也拉下水同歸於盡。
那麼《白蓮花》就是寫實殘忍的。
底層被剝削、被殺害、被羞辱,而有錢人感慨一句「假期真美好」,拍拍屁股就走了,還坐的是頭等艙。
此時觀眾才明白,這座度假村為何叫做白蓮花(white lotus)。
艾蒙德在精神崩潰之後,目光環繞着這片歌舞昇平的富人天堂,淡淡地咒罵着——
「這群醉生夢死的食蓮者(lotus-eater)讓我想把眼睛戳瞎。」
食蓮者,來自於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的The Lotus Eater。一群水手來到海島上,吃下了蓮花和果子,從此再也不想離開,放棄了漂泊的海上生活。
這是貪圖享樂的代名詞,也是這些上層階級的符號。
他們帶來具有魔力的蓮花莖枝, 把花和果實向遠方來客分送, 不論是誰,只要嘗一嘗蓮子, 在他耳中這海浪的澎湃洶湧 立即遠遠離去,化為彼岸的嗡嗡; 而夥伴的語聲也漸去漸弱, 變得隱隱約約,有如發自墓中; 他仿佛深深入睡卻又完全醒覺, 自己心音的節律在耳中化作了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