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裁員潮:現實中的魷魚遊戲
硅谷正迎來多年罕見的裁員潮。
北京時間11月4日,推特在馬斯克掌舵下宣布裁員,據統計,此次裁員規模達到50%,約3700人。這距離馬斯克用440億美元收購推特不到一周,他稱裁員是為了應對「公司每天超過400萬美元的虧損」。
11月10日,Facebook和Instagram母公司Meta宣布裁掉11000多名員工,占全公司總人數達13%,是該公司成立 18 年以來首次大規模裁員。此前,網約車公司 Lyft、在線支付服務商 Stripe、社交媒體Snap等也宣布大幅裁員,科技巨頭微軟在10月稱要裁1000多人,亞馬遜也表示將凍結企業招聘數月。
僅僅在一年前,硅谷還處於招聘擴張的狀態,疫情以來在線業務的繁榮助力了科技公司的增長,但隨着疫情平穩,線下工作恢復正常,這種高速增長沒能持續。Meta創始人扎克伯格在給員工的郵件中表示,他錯誤地預判了後疫情時期的業績增長,並稱將「對此負責」。今年來,Meta 的股價已下跌超過 70%。
11月9日,美國加州門洛帕克市的Meta公司總部。圖/視覺中國
裁員的壓力從財報中也可略窺一二。多個科技公司三季度財報比第二季度更嚴峻,谷歌母公司Alphabet、微軟、Meta淨利潤下降都超過10%,營收增速降至近年新低。除了通貨膨脹加劇、宏觀經濟趨勢惡化帶來的壓力,隨着消費下滑,大多數公司倚賴的廣告收入減少,科技公司也面臨着激烈的競爭。
美國科技公司一直以能抵抗經濟周期的良好表現著稱,在美國2008年金融危機時,就業市場緊縮,但谷歌和亞馬遜卻仍保持招聘。然而,今年的情況卻與此相反,美國科技行業比傳統行業更先受到宏觀經濟環境的影響。
美國互聯網行業是否面臨着危機?數名被裁員潮影響的員工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科技行業仍然對他們有吸引力,但裁員潮可能短期內並不會終止。
被裁過程就像「魷魚遊戲」
「我log out了。」
「我也是。」
「還有我。」
在推特宣布裁員時間的前一晚,推特員工陸續發現自己無法登上slack(推特內部協作平台)。一開始,他們將自己的情況發在自行組織的群聊里,由於推特在全球有多個辦公室,從歐洲開始,到紐約、芝加哥,再到西雅圖,最後是舊金山,人是「一批一批倒下的」。
邁克是在當晚10點多刷到系統被登出的,裁員過程和他看過的熱門劇「魷魚遊戲」一樣恐怖。那是推特員工的一個不眠之夜,即便到了凌晨,也有人不斷在群里報告,「我沒了」。他所在的組有300多人,最後只剩了30人。被登出系統一個多小時後,他收到了來自公司的一封郵件,告知他「被這次裁員潮影響了」。
裁員對於推特員工來說並非突然。10月底,馬斯克花費遠高於市場價的440億美元收購推特,並為此背上了130億美元的高息貸款,每年需要償還的利息就超過10億美元。推特也持續處於虧損狀態,2021年推特營收約51億美元,虧損2.21億美元,今年二季度再度虧損2.7億美元。上任之後,馬斯克迅速解散推特董事會,9名董事會成員、多名高管卸任,此前甚至傳聞要裁掉75%的員工,但馬斯克隨即否認這一說法。
11月4日,馬斯克宣布推特裁員。圖/IC
邁克在推特工作了一年多,他是服務於廣告平台業務的程序員。推特內部分為「金鳥」、「紅鳥」和「藍鳥」,金鳥包括主要營收來源的廣告部門,紅鳥則是為金鳥服務的。邁克在紅鳥。
馬斯克公開表示,每位員工離職時都可以獲得3個月薪水的補償,比法律規定高出50%。不過,從邁克的經歷來看,由於各個州對裁員補貼標準不同,推特的補償不一定比法律規定的要高。
邁克在加州工作,當地要求企業解僱超過50人時必須提前兩個月告知員工。他拿到了總共三個月的「遣散費」,兩個月工資即當地法定的最低補償標準,馬斯克多給了一個月工資,但要求員工簽署放棄所有追訴權利的保證書。在美國的另一些州,當地法定的最低補償標準是3個月。
馬斯克的粗暴裁員已經引起一些員工的反抗,11月3日,推特五名前員工在加州聯邦法院提起集體訴訟,稱推特違反了聯邦和加州勞工法,該法案要求解僱前 60 天書面告知員工,而推特涉嫌違反該法案。
邁克認為,集體訴訟的另一個原因是,在推特原有的員工手冊中,如果要大規模裁員,應該按照此前的賠償標準進行,而馬斯克上任後直接把這一條刪除了。之前,推特被裁員工一般會提前兩個月被告知,有4個月工資的補償,還有股票。而現在,推特被裁員工沒有股票,醫保也只到1月31日。
德恆律師事務所硅谷辦公室管理合伙人朱可亮律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次集體訴訟對推特公司產生的影響應該很小。根據加州法規要求,大規模裁員需要提前60天通知,若不能提前通知,則需要給被裁員工60天解僱費。而馬斯克的做法是否合規,取決於此前推特公司是否就賠償標準對員工做出明確、正式的承諾,「如果員工手冊中的內容只是草案的話,那馬斯克是可以修改的」。
朱可亮表示,美國雇主可以修改未來的福利,但不能修改或減少員工已經獲得的福利。例如,對於員工已經積累的帶薪假,美國雇主不能修改,但對於未來每個月要積累多少帶薪假,雇主可以改變。
可以發現,馬斯克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縮減了員工福利。邁克表示,馬斯克上任後,已經取消了推特的「休息日」制度,這項制度從2020年開始,員工在正常的帶薪休假之外,每月都能享受一天帶薪休息。
邁克也有過參與集體訴訟的想法,但國際員工的身份讓他有心無力。他拿的是H1b簽證,一年中不能有超過60天的失業期。在得知被裁的第一刻,他就着手準備找工作了。在領英上,他將自己的狀態改為「open to work」,也加入了當地華人自發建立的微信群,裡面有不少公司的內推信息。
「這個節骨眼兒也沒得挑。」邁克說,目前大型科技企業都進入了招聘「凍結期」,加上馬上到來的感恩節和聖誕節假期,很多面試都要推遲,只剩下一些中小企業的機會。他面試過不到10個人的公司,也有不到60人的,但即便是需要擴張的小公司招人也會精挑細選。薪水也可能會打折扣,雇主清楚國際員工急於找到新工作,可能就不會給正常薪水。
邁克在今年和女友購買了人生中第一套房子,每月還貸壓力大,現在只有女友一人的工資承擔房貸。如果持續找不到工作,他們打算將其他兩個房間租出去以覆蓋房貸。原有的旅行也取消了,接下來的「黑五」他們也不打算消費。
邁克認為推特應該有更體面的做法。他在推特工作一年多,即將面臨升職,但現在一切都成為了泡影。在馬斯克上任後,推特的工作文化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最近,馬斯克要求大多數員工結束遠程工作,需要到辦公室辦公。
新入職員工是裁員重災區
對於Meta員工來說,這次經歷可能更加突然。盧卡斯剛進入Meta一個多月,是一名軟件工程師。他今年從美國一所知名大學本科畢業,獲得了計算機科學和經濟學雙學位。
收到被裁郵件前,盧卡斯完全沒想過自己會是被影響的員工。Meta對應屆生十分大方,他拿到的簽字費就有5萬美元,本科生起薪12.4萬美元,加上每年10%的獎金、4年15萬美元的股票、換城市等一系列福利,他第一年的總包達到20萬美元。在他入職前的9月,Meta每年一次的員工評級中,有10%的員工被標記為「需要幫助」,他以為這些表現不好的人可能會被裁掉。
被裁前一天,盧卡斯還在修改進入公司的第一份代碼。當地時間周三早上7點多,一覺醒來,他發現已經無法登錄公司系統,在反覆刷新幾次後,他打開電腦,發現了裁員郵件。
在科技公司的入職流程中,剛入職的程序員,不管是應屆生還是有工作經驗的人,都需要在bootcamp(新手營)中過渡,這段時間長達兩個月。盧卡斯所在的bootcamp中,500多人幾乎全軍覆沒,其中不乏有多年工作經驗的員工,也有麻省理工等名校畢業的博士。
凱特也是bootcamp中的一員,她也是應屆畢業生。她去年曾在Meta實習,隨後拿到了offer。在裁員消息發布前,凱特在網絡論壇看到Meta聘請了諮詢公司貝恩,可能要準備裁員計劃。當時,她覺得作為新人的自己有可能被裁。美西時間11月9日,周三晚上,她和同事熬夜到凌晨,直到凌晨3點,也只看到了扎克伯格宣布裁員的公告。第二天早晨,她才收到自己被裁的郵件。
在Meta前後兩年,凱特能感受到Meta氛圍的變化。今年上半年,Meta硅谷總部的晚餐時間由5點推遲到6點半,她清楚地記得,員工在內部溝通軟件上表達不滿,擔任Meta CTO的Andrew Bosworth說,「晚餐是給那些努力工作到6點半的人吃的。」
被裁員影響的琳達也處於六個月試用期中。在加入Meta之前,她在上海的一家中國互聯網企業工作,當時工作穩定,崗位也不錯,由於和Meta的一位主管相談甚歡,她在今年年中接受了Meta的橄欖枝,還為此搬到了香港。
在國內工作時,只要業績表現好,或者和老闆關係不錯,一般都不會被裁員。不論是專業水平還是和老闆相處,琳達都覺得裁員應該和她「無關」。直到收到裁員郵件,她才確認這一事實。幾乎同一時間,她的主管也才得知這個消息,在給她打電話的過程中,「哭得稀里嘩啦的」。
「從公司節省成本的角度,我也可以理解。剛入職,又是senior(高級)的職位,再加上還需要拿visa(簽證),把我裁掉是能節省成本。」琳達說,「但另一方面,公司這麼做從長遠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
琳達的崗位是對外的,儘管還沒過試用期,她也早已開始參與業務,與客戶開始對接。「昨天還在發郵件,和客戶約了很多會議,今天就沒工作了,對客戶來說印象會很差。」琳達說。
對琳達來說,Meta的裁員過程還算體面,她會獲得4個月的遣散費,經濟上壓力不大,但在情緒上還是難以消化。香港並不是互聯網行業繁盛的地方,對於她來說,可能又會面臨着跨城搬家的選擇。這不僅僅是失去一份工作的事,但顯然,在裁員時,公司並不會考慮這些。
Meta的美國員工也將獲得4個月的遣散費,在11月中旬歸屬的股票期權仍然有效,醫保將延續六個月。對盧卡斯來說,簽字費也不需退還。他簡單算了一筆賬,在Meta上班6周能拿到10萬美元。
為了方便上班,盧卡斯在公司附近和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每月要付1750美元房租。畢業時,他以為工作會比較穩定,還簽了一份三年的汽車租賃合同,每月租金1000美元。加上高昂的稅負,要維持接下來幾個月的開支也顯得並不容易。
一位Meta新加坡地區前員工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裁掉新入職員工對於公司來說可能是降低成本的舉措,對於新入職員工,公司在前三個月都不會有產出上的期待,此外,負責招聘的人力也是裁員重災區。
上述員工稱,粗略估計,她所在的產品團隊,在新加坡有超過100名員工被裁。而該業務所在的美國團隊受影響則「沒那麼大」。
美國互聯網行業是否面臨危機?
硅谷大規模裁員早有預兆。今年來,由於持續的通貨膨脹,美聯儲持續加息,廣告行業受到衝擊。以廣告收入為主的美國互聯網企業營收放緩,而推特、Meta都是依賴廣告收入的社交媒體。
在過去,美國科技公司一直以能抵抗經濟周期的良好表現著稱。然而,今年美國整體就業市場仍然緊俏,9月新增就業26.3萬人,薪資同比增速高達5%,科技行業卻率先出現大規模裁員潮,相比傳統行業更早受到經濟周期的影響,這也與其依賴廣告的盈利模式有關。
裁員是否能挽救持續虧損的科技企業?美西時間11月9日,在扎克伯格宣布將裁員 11000 多人之後,Meta當日股價上漲近 8%,截至11月14日收盤,Meta每股股價114.22美元,在去年同期,股價則超過300美元。
在本次硅谷裁員潮中,Meta是裁員人數最多的科技企業。過去一年,對Meta來說並不好過。在經歷了疫情以來的暴發增長後,Facebook在2021年10月底更名為Meta,其創始人扎克伯格宣布押注元宇宙。
不過,投資者對扎克伯格將 Facebook 轉變為Meta的計劃並不看好。改名一年來,Meta股價暴跌,目前已下降近70%,市值蒸發約8000億美元。根據三季度財報,Meta當季營收下降4%,淨利潤減少52%。一方面,蘋果公司要求用戶選擇是否跟蹤手機上的其他設備,與蘋果公司的糾紛重創了Facebook 的廣告業務。另一方面,來自TikTok 等平台的競爭也使得Facebook面臨增長壓力。
Stone Forest Capital 合伙人兼董事總經理李肇宇長期在美國從事投資工作,據他了解,Meta此次裁員前並未與投資人溝通。「這次裁員應該是在季報發布前就決定要做的,而在季報發布時並未告知投資人。」
李肇宇認為,從降低成本的角度來說,此次裁員對股東來說是重大利好消息,但目前並不清楚被裁員工負責的業務。「如果被裁員工大多與元宇宙相關,Meta將減少對元宇宙的投入,那麼對股東來說是很好的事情。但如果元宇宙業務受影響較小,保留了更多的資源傾斜給元宇宙,那對華爾街投資人來說可能就不太有利。」
根據財報數據,元宇宙部門Metaverse 在二季度運營虧損達到 37 億美元,Meta 的首席財務官表示,他預計「2023 年的運營虧損將大幅增長」。李肇宇認為,相比於谷歌等硅谷企業來說,Meta是唯一一家創始人還在全心投入的公司,股權也較為集中,因此受華爾街投資人影響相對較小。在宏觀經濟疲軟、公司營收下滑的背景下,如果創始人還堅持投入無法看到回報的業務,「相當於給投資人澆了一桶冷水」。
馬斯克掌控推特後,公司則顯得有些「混亂」。大規模裁員後,部分業務出現人手不夠,因此又重新開啟招聘。一些廣告主也陸續退出,推特的大客戶奧利奧製造商億滋國際公司、輝瑞公司和奧迪等汽車品牌,都暫停了在推特上投放廣告。「在新的盈利模式出現之前,推特需要考慮的是,平台的運營是否能與廣告主的需求相吻合。」李肇宇說。
今年,互聯網行業融資也放緩了步伐。美國IPO的市場已經基本封鎖,要在明年春夏之後才會有上市窗口。「現在最一線的公司想發IPO,都發不出去。」李肇宇說,「處於融資後期的公司壓力也比較大,估值已經很高,現在很少有人接手,賣的都是老股,而且經常會有30%~50%的折扣。」
「這未必是一件壞事。過去三年,由於資金過剩,確實有一批所謂的PPT公司都能融到錢,現在能優勝劣汰,把質量好的公司留下來,市場也會更加健康。」李肇宇說。
李肇宇預計,此次衰退可能更接近2015、2016年的幅度。「從廣告行業來說,目前行業中出現了分化,以大企業、高端消費為目標客戶的廣告業務,表現較好。而以中小企業、中低端消費為主的,受衝擊較大。」李肇宇說,「正因為有分化,經濟可能還不至於像2008、2009年那麼差,當時行業里沒有分化,大企業、小企業都沒有足夠的現金來做廣告投入。」
大規模裁員也與互聯網企業的不斷擴張不無關係。在硅谷,一條不成文的行業規則是,科技公司為防止競爭對手搶奪人才,即使崗位暫時不需要人手,也會在能力範圍內儘可能招人。
根據Meta公開的數據,截至 9 月底,員工人數超過 87000 名。在2019年底,Facebook員工總數還只有44942人。推特也經歷了員工的暴增,2013年上市前,推特員工數量為2000人左右,從2019年開始激增,去年末達到7500人左右。
去年招聘季,盧卡斯拿到多個公司的offer,包括高盛和美國銀行的工作。盧卡斯記得,去年科技公司大規模招人,應聘者甚至能拿着offer去和公司要價加薪。事情卻在短短一年內迅速變化。
盧卡斯拿的是針對美國全日制學生的F1簽證,畢業後他獲得了OPT簽證(專業實習簽證),有為期90天的失業期。在得知被裁之後,他就改起了簡歷。對於程序員來說,招聘必不可少的是「刷題」。去年,他刷了三個月題才拿到Meta的工作,而現在,時間顯得更為緊迫。
「現在市場不一定願意花錢培養新人。」盧卡斯說,一個多月的入職經驗對他的工作履歷沒有幫助,他仍然是一個缺乏行業經驗的新人。現在,谷歌、亞馬遜等大型科技公司都凍結了招聘,而選擇中小企業則意味着會降薪。他的大學同學有不少在銀行等金融機構工作,儘管年薪比互聯網行業低了不少,但金融行業並未出現大規模裁員。
作為一個雙學位擁有者,在互聯網和金融的抉擇中,盧卡斯選擇了互聯網。他從大二就開始在互聯網行業實習,原因無非兩點:互聯網行業薪水高、氛圍好,辦理簽證也比銀行等金融機構容易,「入職第一天就可以排隊申請綠卡」。
他原本的計劃是,工作三年後,在賺了足夠的錢、有當地身份後,能去學習法律。這是他本科就想學的專業,但礙於外國公民的身份和語言、文化上的障礙,他只能推遲這一夢想。而現在,他要考慮的是,如何能儘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應受訪者要求,邁克、盧卡斯、凱特、琳達為化名。)-發於2022.11.21總第1069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硅谷裁員潮:現實中的魷魚遊戲*記者:蔣芷毓/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