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平:渡過難關,我給企業家3個建議-(2)
04.智能時代,產業工人會消失嗎?
陳為:您之前有個觀點叫「轉型不是轉行」,鍾睒睒最近也談轉型,他覺得我們媒體百分之八九十的聲音都用來講轉型是一種誤導,升級其實更重要,您怎麼看?
宋志平:我們最早的提法是轉型升級,因為作為一個企業來講,既有轉型的任務,也有升級的任務,轉型和升級在我們的語境裡很難分開。
我常和大家講,我說轉型不是轉行,不是我們水泥不做了,鋼鐵不做了,去做別的了。我認為沒有落後的行業,只有落後的技術和落後的企業,任何一個行業都有做得好的企業,如果我們能把各種類型的水泥都做到最好,企業就還是一個好企業。
所以我想的是要通過技術進行轉型和升級,成為細分領域裡的頭部企業。
舉個例子,醬油是一個足夠傳統的行業,但海天味業做得就很好,為什麼?
因為它能做100多種醬油,有小孩吃的,也有老人吃的,有炒菜用的,也有做海鮮用的,海天在這個行業里做到了足夠細分,競爭力也隨之體現了出來。
就轉型而言,我常講的是要做好四個轉型:
一是中低端向中高端轉型,從重視數量轉向重視質量,實現高質量、高技術的發展;
二是數字化轉型,由自動化向智能化轉型,提升質量,降低消耗;
三是低碳化轉型,過去我們生產工藝是高碳的,現在要變成低碳的,要關注節約資源、保護環境和氣候變化等問題。
四是服務化轉型,過去我們是製造業,現在是向服務型製造轉型,也就是更貼近我們的客戶。
我認為轉型和升級應該是相通的,就像是一種螺旋上升的結構,轉的過程中就上升了,轉的過程中就升級了。
從中低端轉到中高端了,不就是升級了嗎,從高碳轉到低碳,不也是升級了嗎,不能說自己轉了型但沒有升級。所以轉型不是轉行,我覺得這是最核心的一點,不要動不動就轉行。
當然,如果這個行當確實要被淘汰掉了,那就必須得轉,不轉不行。
就像柯達膠捲,當數碼相機在一個更高的維度上發起進攻時,柯達把膠捲做到最好也不行,企業也一樣,如果這個行當註定要消失了,還要繼續做下去嗎?肯定是要轉行的,但對絕大多數企業來講,行業不可能完全消失,還是要把精力放在轉型升級上。
陳為:中國企業在數字化、智能化方面做得挺不錯,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數據,全球103家「燈塔工廠」,中國占了37家,超過三分之一多。
不過,您這本書里也談到一個很要害的問題,就是如果將來製造業都智能化了,這些龐大的產業工人是不是就消失了,就不需要了,您對這個問題最近有什麼新思考嗎?
宋志平:這也是一個大家都在關注的問題,我講幾個自己的親身體會。
我們知道,早些年富士康被稱為血汗工廠,我前段時間去了深圳工業富聯,其實工業富聯今天也在打造「燈塔工廠」,過去一條需要318人的產線,今天30多個人就能完成了。
還有雲南白藥,它的牙膏在全國市場占有率達到了20%多,但今天他們的工廠里也是全套機器人,幾乎沒人了。
在雲南白藥參訪時我做了一個分享,後來有一個職工就問到,他說宋總,這智能化確實非常好,但是不用人了,我們這些工人該幹嘛去呢?讓我們嚮往美好生活,但眼瞅着不需要我們了。
我說你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從技術上我可能一下子回答不了,但從哲學上可以談談我的看法。
我和他講,從工業革命到現在,發生過很多次這種大的技術革命,比如電氣化以及後來的自動化,其實每一次人類都面臨同樣一個問題,就是這機器把我們代替了怎麼辦,大家把機器視為萬惡之源,甚至還出現過破壞機器的情況。
但我們今天回過頭去看,其實每一次重大的技術革命過後,人類不都變得更幸福了嗎,像我們每天都在使用的汽車、電燈和電話不都是新一輪技術革命後的產物嗎?
所以我那天就問他們,我說你們願意做裝牙膏的工作嗎?有人願意,也肯定有人不願意,那裝牙膏的目的是什麼呢,目的是要有工資,然後拿着工資去生活,也就是說,工作只是你們的一個謀生手段。
但如果說機器代替了你們現在的工作,那工作就是樂生的手段了,大家不一定非要去做這些繁重的體力勞動了,你為什麼非要去裝牙膏,為什麼非要在車間裡去幹這些苦活累活呢,這不是人類進化的方向,我們還是要從肌肉勞動里逐漸解脫出來,減少對體力勞動的依賴。
所以我覺得,其實不用有這個擔心,一次又一次的技術革命已經證明了,這個擔心是不必要的。
05.今天的創新者,很可能成為明天的阻礙者
陳為:克里斯坦森在其經典著作《創新者的窘境》中講到,大部分創新是由小企業做出來的,大企業在創新上不占優勢,甚至很難創新。您是專門管理大企業的,在這方面有什麼心得?
宋志平:的確,克里斯坦森認為很多創新來自小企業、草根創新,但是德魯克先生在《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一書中也提出了不同的觀點。
德魯克認為只講小企業創新,大企業不創新其實也是片面的,很多大企業,像3M、強生這些公司,實際上都在進行持續性創新,所以我的理解是,其實大企業和小企業都在創新,只不過二者承擔的是不同的創新面。
像一些重大創新,必然是要有一定的企業規模才能實現,比如說航天產業,小企業肯定不行的。當然,大企業在創新上也確實有一定的問題,比如對市場的敏感度,我們前面提到的柯達就是個典型案例,不願意進行改變,錯失良機,最終被日本的數碼技術打破產了。
「創新理論」鼻祖熊彼特有個觀點我覺得講得很透徹,他說在創新方面,今天的開拓者很可能成為明天的阻礙者,因為他不願意打破均衡,不願意打破自己統治的這個天下,這會對創新形成阻力。
對大企業來講,一定要克服自己原來的慣性,居安思危,提前看到那些有可能顛覆自己的未來技術。
汽車行業的變化就很明顯,今天,一汽、廣汽、上汽、北汽無一例外都在做電動車,做得也都很好,為什麼?因為他們知道電動車正在顛覆汽油車,這是時代的大趨勢,即便做電動車目前可能還賺不到錢,但我看過他們的生產線,已經非常現代化,這體現的也是大企業的創新。
包括我們的央企和國企,也要成為重大創新的策源地,這點非常重要,無論大企業、中企業還是小企業,都應該主動承擔起創新的責任。
未來,企業不去研究顛覆式創新,必然會被創新所顛覆。
陳為:國企要真正成為創新的策源地,在機制上是不是也要有一些改進和提升?
宋志平:是的,所以在經營機制上我們有關方面做了一些改革,從科技分紅、員工持股、管理層股票計劃、超額利潤分紅和跟投5個方面着手推進。
比如科技分紅,就是要讓科技人員不光享有榮譽,也能讓他們享有良好的創新收益、個人成就和收入。
德魯克在《卓有成效的管理者》中也講到,相較於體力勞動者,知識工作者有更大的訴求,他們的任何一個發明、任何一個巨大創新,都可能創造出巨大的財富。
所以在創新上,應該給他們相應的激勵機制,改革其實就是通過機制,進而調動技術人員的創新積極性。
06.共享機制會讓老闆大權旁落?
陳為:共享機制很好,但也有很多民企老闆擔心,比如說涉及股權共享之後,會影響他對企業的掌控,該怎麼看?
宋志平:這其實又回到了治理的問題上,就是你這家公司,到底該怎麼治理。
我們需要清楚的是,當我們註冊一家公司時,其實這家公司是獨立的,股東和註冊的公司之間,實際上是股東關係。公司小的時候股東可以親自做,等發展到一定規模,股東就需要靠一套科學規範的治理結構了。
比如美的這家公司,它的創始人是何享健老先生,但早在2012年,他就把這個公司的管理權交給了方洪波這些職業經理人了。
方洪波既是董事長,也是總裁,作為職業經理人他做得很好,何享健也非常滿意,而且何享健的家族也做了家族憲章,要求親屬不能參與公司的管理,美的在這方面做得就特別好。
另一個例子是赤峰黃金,赤峰黃金是一個家族第一大股東的上市公司,最開始做得不怎麼好,股票才2塊錢,後來就請了職業經理人王建華加入,也給了他一些股權,王建華加入後砍掉了企業的非核心業務,公司的股票高的時候也達到20塊錢左右。
所以,從所有者來講,股權共享不是說讓所有者都退出企業,而是要回到規範化治理,說到底,公司其實是社會的,即便是老闆也只是股東而已,我們可以享受股東的權利,但從現代治理上來看,所有者與經營者,決策者與執行者其實是可以分離的。
再講一個我印象比較深刻的例子,二十年前我去瑞士,有家公司叫霍爾希姆,是全球水泥行業的龍頭,我去訪問了他們的董事會,當時我特別驚訝,因為他們11個董事裡,沒有一個家族成員,全都是職業精英,董事會主席是一個歐洲的銀行家。
他們並不擔心大權旁落,因為在他們眼裡,公司能更好地經營和運作才是根本,家族成員只是股東,誰說的算,誰發號施令沒那麼重要。
股東不得侵害公司的利益,這是一個共識,一些人覺得公司是自己家的,自己說的算,但即便是你的全資公司,你也不能侵害公司的利益。
07.今年是最難一年,企業家要做3件事
陳為:您原來講過,企業要想成功,企業家的逆商占了70%,非常高的一個比例。當下,一些企業的日子很難過,您對他們走出困境有什麼建議?
宋志平:早些年,我們講得比較多的是智商和情商,但最近這幾年我有一個明顯的感受,就是身處的環境其實越來越考驗一個人的逆商了,也就是你應對挫折和困境的能力。
對於企業家而言,逆商也是他們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徵,大企業家裡有誰沒經歷過困難呢?剛才我們講的任正非和曹德旺不也都是從困境中一步步走出來的嗎?
也有人經常問我,宋總,你遇沒遇到過困難,我說我幾年遇到一個大困難,一年遇到幾個小困難,其實企業家就是在克服困難中走過來的,不困難要你幹什麼呢?
當下確實是一個很考驗人的時刻,國內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國際形勢也不容樂觀,再加上反反覆覆的疫情,可以說,這是中國企業這麼多年來遇到的最困難的一年了,但再苦再難,路還是要往前走的,我覺得有這樣3件事是我們現在需要做好的。
首先還是調整心態,我們一直講信心比黃金還重要,當前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無論你多悲觀也改變不了,還不如充滿信心去應對。
第二,掌握方法。僅僅有信心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有方法,要去探討和摸索克服困難的方式方法,比如在基礎管理、創新轉型以及機制改革方面到底該怎麼做。
當前的大形勢我們可能無法左右,但在大形勢下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環境,然後積極主動地去爭取機會,這還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研究政策。國家的大政方針必須要第一時間了解,這裡面往往藏着大機遇,比如,我們現在要拉動經濟增長,基建是一個很重要的抓手,那這其中的一些機會就很值得關注。
陳為:《三精管理》中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說「能發現黑天鵝的人是聰明人,能發現灰犀牛的人是理性人,認為未來充滿不確定的人是老實人」。意思是現在熱衷於預測或者傳播各種消息的人太多了?
宋志平:太多了,我記得2019年末,就有經濟學家講2020年的幾大黑天鵝事件,但那個時候最大的一隻黑天鵝其實正向我們飛來,可大家恰恰沒有預測到,那就是武漢疫情的爆發。
真正的黑天鵝其實我們是預測不到的,預測不到的才叫黑天鵝,能預測到的那是白天鵝。
這些年觀察下來,我有一個發現,就是每當經濟出現壓力時,能預測的人就紛紛冒出來了,尤其是悲觀派的經濟學家開始大行其道,有人看到黑天鵝飛舞,有人看到灰犀牛狂奔。
對我們這些做企業的來說,這些預測要不要聽呢?我認為可以聽,但要適度,因為你不能每天都活在這些所謂的預測里,你總得做事,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要種。
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我們只能去實踐、去親身探索,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人能真正告訴你究竟該怎麼做,能告訴我們答案的,還是基本的常識和常理,但這需要我們自己去摸索,所以我不太建議企業家每天都支愣耳朵聽各種分析和預測,扎紮實實地去做比什麼都重要。
陳為:最後一個問題,如果年輕人也想擁有一個像您一樣的「美麗人生」,您會給他們分享哪幾條人生經驗?
宋志平:剛才你提到了克里斯坦森,他在《你要如何衡量你的人生》這本書中有3條建議我覺得就挺好的。
第一,有一個好的事業,也就是一份好工作,什麼是好工作,就是身心合一,工作時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工作,每天睜開眼睛就想去做,會感到很開心。
這些年我也是這麼過來的,有人問我為什麼工作,為什麼負那麼多責任,其實沒有太多的原因,就是自己喜歡,樂在其中。
第二,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和健康的身體。這一點也很重要,尤其是企業家,大家都很辛苦,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才能更好地工作。
前幾天見了王石先生,我覺得他就是企業家中的一個健將,70歲了,還在堅持跑步、攀岩,身體鍛煉得很好。
第三,有一個有始有終的人生。做人做事要盡心盡力、有始有終,這世上大多數失敗不是因為不夠努力,而是少了些善始善終的精神,最後淺嘗輒止,半途而廢。
選擇一個好工作,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和健康的身體,還有有始有終的人生,我覺得這也是人生正路的方向所在。
[口述:宋志平*訪談:陳為 正和島副總裁、總編輯*來源:正和島*作者宋志平/企業管理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