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麗莎真的在笑嗎?看認知心理學如何破解
達·芬奇的畫作《蒙娜麗莎》是大家熟知的經典肖像畫之一。
經歷了早年的失竊與戰火,又在近年幾次成為氣候活動人士的「襲擊」目標,從被創作出來到現在過去了五百多年的這幅出世以來經歷了五百多年風雨的名畫,仍然在防彈玻璃的保護下向人們露出神秘的微笑。
▷Mona Lisa。圖源:Leonardo da Vinci/Wikipedia
《蒙娜麗莎》讓大家如此好奇的一點是:畫中的女子究竟是在快樂還是憂傷?這可能是《蒙娜麗莎》最讓大家好奇的一點。有趣的是,這不僅僅是遊客隨口一提的問題,諸多研究者已經對此進行了研究和探討。
對於蒙娜麗莎的微笑有幾種不同的解釋。比如有學者認為,這幅畫有意運用了錯視畫法(trompe l』oeil),用光影效果創造出一種移動的錯覺。
也有學者認為它是人類情感二象性(emotional duality)的表現,通過同時包含快樂與悲傷,讓觀眾有不同的主觀解讀。大多數的觀點都認為達·芬奇通過暈塗法*模糊了她的嘴唇,以達到一種情感上模糊(ambiguous)的效果,卻很難進一步解釋這種畫法和我們看到的快樂與否有什麽更為直接的聯系。
*暈塗法(sfumato):又譯為漸隱法、朦朧法等,指用色彩調和的方法使得輪廓變得模糊、柔和,創造出朦朧的過渡效果,是達·芬奇常用的手法。
▷蒙娜麗莎臉部的細節展現了暈塗法的運用,尤其是眼睛周圍和上嘴部的陰影。圖源:Leonardo da Vinci/Wikipedia
神經科學解釋
哈佛大學的神經生物學教授瑪格麗特·利文斯頓(Margaret Livingstone)用人類的視覺系統解釋了蒙娜麗莎微笑的變化 [1]。我們的眼睛通過兩種視覺細胞將光刺激轉化為神經沖動:視錐細胞(cones)和視桿細胞(rods)。
其中,視錐細胞用於感受強光和顏色,集中於視網膜的中央位置;而視桿細胞對弱光和明暗的感知很敏感,卻沒有色覺,對物體細節的分辨能力較低,主要分布在視網膜的周邊位置。與此相對應,當我們直接看著某一個物體的時候,它成像在視網膜靠近中間的位置,就會比較清晰;而當我們的余光瞥到一些東西,它們就會以模糊的樣子進入我們的視覺系統。
▷藍灰色為視錐細胞,草綠色為視桿細胞。
利文斯頓提出,當我們的視線集中在蒙娜麗莎的眼睛或這幅畫的背景時,她的微笑會落在我們的邊緣視覺,以一種模糊的方式出現(比較接近下圖的左邊或中間的樣子),我們就會覺得她在笑;而當我們的視線直接落在她的嘴唇時,她就會更接近右圖的樣子,她的微笑仿佛就消失了。
▷從左到右畫面的空間頻率(spatial frequency)逐漸提高。圖源:livingstone lab
利文斯頓的解釋似乎為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揭開了面紗:我們看到的「微笑」與否是我們的視線影響在視線影響下,對「微笑」的主觀判斷取決我們看到了多少蒙娜麗莎嘴部的細節,而非是出於我們的想象或當下的心理狀態。
但這也帶來了一個進一步的問題:為什麽我們在看不清細節的時候會看到蒙娜麗莎是快樂的,在看得清細節的時候會看到她在憂傷?為什麽不是相反的呢?
卡拉布里亞大學的研究員亞歷山德羅·索蘭佐(Alessandro Soranzo)巧妙地通過格式塔理論(Gestalt theory)提出了一個新的解釋:是知覺組織(perceptual organization)讓我們總是在看清嘴部細節時看出蒙娜麗莎的滿足(contentment),又在忽略了嘴部細節的時候看到她的憂傷(melancholy)[2]。他通過一系列有趣的實驗為自己的猜想提供了一些證據支持。
▷Soranzo, A. The psychology of Mona Lisa』s smile. Sci Rep 14, 12250 (2024). https://doi.org/10.1038/s41598-024-59782-1
什麽是格式塔理論?
在介紹索蘭佐的實驗之前,我們首先需要了解:什麽是格式塔理論?
格式塔音譯自德文Gestalt,原意為形式(form)。格式塔心理學於20世紀早期在奧地利和德國誕生,中心觀點與我們熟知的一句格言相近:「整體大於部分的總和」。格式塔心理學家認為心理學現象是有條理結構的整體,而非是更小的部分被分別感知再疊加成為一個更大的部分。
格式塔學派提出了一系列知覺組織原則,解釋了我們是如何把分散的元素以整體、有意義的方式組織起來,其中比較常見的原則有簡明性、相似性、連續性、接近性、公共區域性等。由於格式塔原則最基本的規則就是簡明性,也就是越簡單越好,所以大部分原則都不難理解。
下圖b中的五環就是簡明性(Law of Pragnanz)的經典例子——我們會把它看成五個環相套,而不是一條線折來折去或其他的復雜圖案。
相似性(Law of Similarity)意味著我們會把相似的物體看作一個整體,就像圖a,我們會把紅點看成一組,藍點看成另外一組,而不會認為每列的三個紅色和三個藍色為一組。
連續性(Law of Continuity,或者叫良好延續)指我們會把物體感知為簡單的連續的物體,就像圖d中雖然是一系列分散的點,但我們會把它感知為連續的一條曲線。
▷格式塔知覺組織原則的例子,從左往右圖案依次為圖a、b、c、d、e、f。圖源:Verywell / JR Bee
接近性(Law of Proximity)指我們會把彼此靠近的物體感知為一個整體。公共區域性(Law of Common Region)指在同一閉合區域中的元素會被我們感知為一組,像圖f中雖然中間的兩個點更靠近彼此,但外部的兩個圓圈讓我們自然地把這四個點分成左右兩組。
這也告訴我們,當我們畫出一個清楚的邊界時,公共區域性可以打破其他的知覺組織原則(在這一例子中,就是打破了接近性原則)[3]。
需要註意的是,雖然這些原則使用了Law(定律)這個字眼,它並不像是真正的定律(比如萬有引力定律)那樣嚴謹,而是更接近於heuristics(啟發性),可以較好地預測我們對元素的感知,所以也被常用於廣告、設計等領域。
蒙娜麗莎與格式塔心理學
了解了格式塔心理學的一些基本知覺組織原則之後,讓我們重新回到蒙娜麗莎的微笑中:我們如何用格式塔心理學理解蒙娜麗莎?
索蘭佐認為秘密就藏在她的嘴角。達·芬奇用了格外的精力描繪蒙娜麗莎的唇線——蒙娜麗莎的嘴唇與面部其他部分銜接得非常自然,只有在我們仔細觀察時,才能分辨出它們的交界。
索蘭佐將蒙娜麗莎上唇兩邊略有陰影的區域稱為細微模糊區(Ambiguity-Nuance),並提出正是這個用暈塗法精心繪製的區域實現了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當我們還沒有看到畫面的細節時,我們更難看到嘴部和細微模糊區的分界。
根據格式塔心理學中的「延續性」原則,我們會自然地把細微模糊區也看作嘴唇的一部分,覺得她的嘴角上揚,像一個溫和的微笑;相反,當我們更仔細地觀察並看到嘴部和細微模糊區的分界時,嘴唇變成了一個閉合區域,「公共區域性」打破了「延續性」,我們就會把嘴部和細微模糊區感知為兩個不同的部分,因而她的微笑仿佛就消失了。
為了驗證他的猜想,索蘭佐進行了兩組實驗。在實驗中,參加者被隨機分到遠距觀察和近距觀察組,並為畫中人物的滿足/憂傷程度打分。除了《蒙娜麗莎》,另外五幅畫也被加入到了實驗之中。其中兩幅是達·芬奇的作品,《美麗公主》和《女子頭像》。由於畫中人的坐姿不同,《蒙娜麗莎》與《女子頭像》各包含兩個細微模糊區(在兩個嘴角處),而《美麗公主》包含了一個細微模糊區。
作為對照組,索蘭佐找到了三幅在創作時期、尺寸、畫面布局等方面都對應的畫,分別是拉斐爾的《瑪達萊娜·多尼像》,皮耶羅·德爾·波拉尤奧洛的《年輕女子肖像》和安德烈·德爾·韋羅基奧的《俯視的女人》。我們不難看出,這三幅畫與達·芬奇相應的作品有很高的相似度,但畫中女子的嘴唇有著更為清晰的邊界。
▷上:從左往右分別是達芬奇所繪《蒙娜麗莎》《美麗公主》(La Bella Principessa)、《女子頭像》(Scapigliata);下:從左往右分別是拉斐爾的《瑪達萊娜·多尼像》(The portrait of Maddolena Doni),皮耶羅·德爾·波拉尤奧洛的《年輕女子肖像》(The portrait of a Young Woman)和安德烈·德爾·韋羅基奧的《俯視的女人》(The Woman with Elaborate Coiffure):圖源:原始論文
在第一組實驗中開始之前,索蘭佐邀請幾位藝術家來對這些畫做出了一個改動:在畫中女子的嘴唇邊緣畫上一條粗線。這條粗線在打破了「延續性」的同時加強了「公共區域性」,讓每幅畫的嘴唇和細微模糊區分隔開,看看這會不會讓達·芬奇畫中人物表現出來的模糊的滿足與憂傷消失。
結果和預測的相似,在達·芬奇的三幅畫中,當參加者看的是未經改動的原畫時,遠距觀察的參加者評定的畫中人物滿足程度遠遠高於近距觀察組;而當參加者看的是經過改動(即加上了粗線)的畫時,這一差異消失了,遠距與近距觀察組的參加者們給出了相似的評分。對於對照組的三幅畫,無論遠近或有沒有加上粗線,參加者們的打分都沒有顯著差異。
▷嘴唇邊緣加了一條粗線。圖源:原始論文
在第二組實驗中,索蘭佐又對達·芬奇的三幅畫做了一個有趣的改動:他把細微模糊區轉了個方向,讓嘴角的陰影向下。他預測,如果蒙娜麗莎的微笑是來源於看不清細節時把細微模糊區看成嘴部的一部分,那麽轉變方向後,大家在沒有看清細節的情況下應該會覺得這些畫的嘴角是向下的,就會覺得畫面傳達的憂傷多於滿足。
果不其然,對於細微模糊區向上的原畫,遠距觀察的參加者評定的畫中人物滿足程度遠遠高於近距觀察組;而觀看被改動後細微模糊區向下的三幅圖時,遠距觀察的參加者比近距觀察的參加者更覺得畫中人物是憂傷的。
▷將細微模糊區轉了個方向,讓嘴角的陰影向下。圖源:原始論文
這兩個有趣的實驗支持了索蘭佐的猜想,也符合達·芬奇「斜杠人物」的特征——雖然最出名的身份是畫家,但達·芬奇是知名的博學者,在數十個領域都有顯著的成就,他也把對人類認知和情感的興趣融入了自己的藝術創作中。
正如他在《論繪畫》中寫道,繪畫須註意所畫對象的心理動態(moti mentali),否則畫中人便像是死去兩次,「一次是因為繪畫非真人,第二次是因為繪畫未能表現人物身體和心理的情態」[4]。
達·芬奇通過精妙地描繪出蒙娜麗莎嘴角的陰影,傳達出了畫中人的滿足與憂傷,在靜態的畫面中展現出了動態的美。而他是不是在格式塔學派出現四個世紀前就已經有意地運用了知覺組織的原理?則這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但這還遠不是故事的終章。索蘭佐寫道,除了嘴部的細微差別,蒙娜麗莎的眼睛同樣可能影響她表現出的情緒,並同樣遵循著我們的知覺組織規則。或許將來也會有更多運用知覺組織原理對達·芬奇的畫作進行研究,而那些名畫背後潛藏的心理學與神經科學,也將改寫我們對藝術與人類認知之間關系的理解。---[文: 追問nextquestion/來源: 鈦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