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就難在“被迫參加、不容拒絕”。
如今正是各大公司密集舉辦年會的日子，被迫參加年會的打工人，帶火了元旦檔影片《年會不能停！》，這部“打工人嘴替”電影目前豆瓣評分8.1，預測票房已達11億。
電影上映前，有觀衆吐槽說不想看，因爲“最煩年會”。沒想到，電影中員工在年會上寫歌吐槽公司的片段在短視頻平台爆火，不少觀衆稱這一段該上春晚，“打工人苦年會久矣”。
打工人爲什麽這麽害怕年會？「定焦」和5位打工人聊了聊，他們的共同感受是，年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被迫參加、不容拒絕，一場年會的舉辦，暗藏著職場尊卑和權力壓迫。
他們告訴「定焦」，一般來說，年會是什麽形式、表演什麽節目、誰來參加、穿什麽衣服，都由領導指定，有的公司打亂部門抽簽，組團跳《科目三》，有些領導則要求員工穿短裙，“越露越好”。打工人不僅要在下班後加班排練、剪輯視頻，甚至需要自費購買演出服。同時，在一場年會中，領導既不能很辛苦，又得是晚會的主角，還得有人倒酒、敬酒。有的部門即使拿到了年會節目的一等獎，獎金也基本都得充公。
年會仿佛就是職場的一部分縮影——加班、職場PUA、阿谀奉承、敬酒文化……這也是爲什麽《年會不能停！》能口碑逆襲，打工人在其中看到了許多既熟悉又紮心的畫面，但也只能像電影中的潘妮（諧音“叛逆”）一樣，雖有不願，能做的只是在職場中小心翼翼地平衡自尊與生存。
以下是這些打工人參加年會的故事，新的一年，祝大家都能在職場少點委屈，多點收獲。
*強迫女生年會跳女團舞，算職場PUA嗎？*
青青 | 23歲 上海 互聯網行業
我進入職場的第一家公司，就給我留下了被迫參加年會的陰影。
那時，我所在的大部門共有五六十人，但是沒人願意表演節目，我的直屬領導就點名要我和另外兩位女生代表團隊跳女團舞。
在領導第一次點名時，我就明確表示自己對舞蹈一竅不通，另外兩個女生平時工作之余也會去舞蹈室練舞，有基礎也有意願表演，但是我基礎不夠、也不願意參加。
但我的個人意願遭到了無視，此後領導每天都在辦公室口頭要求我參加表演。我不理解的是，第一，表演節目爲什麽沒有男生參加；第二，之前團隊也表演過人數很多的搞笑舞蹈，如果是這種舞蹈我也可以參與，爲什麽這次一定要跳女團舞；第三，爲什麽有別的同事拒絕有效，我拒絕就是徒勞掙紮？
對此，領導表示年會表演節目有顔值要求，希望我爲部門爭光，並直接把我拉進跳舞排練群，要求我們每天中午午休的時候一起排練。不僅如此，領導甚至要求領舞的人直接給我買好演出服，並要求“是跳女團舞的衣服，好看一點，露的越多越好，裙子越短越好”。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排練一次也沒有去過。最後因爲我的強硬態度，領導換了一個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反串舞蹈。但是逃過了“跳舞劫”，年會上，我依舊沒有逃過“敬酒劫”。
雖然我一進公司就立好了“酒精過敏、喝不了酒”的人設，我主管還是堅持讓我在年會晚宴上敬酒，並讓我主動幫飯桌上的十幾個人倒酒，“還有其他部門的人在，不要掃大家的興”。年會後半場，銷售部的一個人也來敬我酒，說“我還頭一回給別人敬酒，之前都是別人敬我酒”，我只能在一旁尬笑，用果汁回應。
因爲年會的種種不適和尴尬，我在開完年會之後立馬提了離職。
作爲一個00後，我並不想被職場的尊卑關系打壓，尊重都是相互的。在我們這代人看來，打工只是生存的手段，但我們不光需要生存，也需要生活，不想做的事情不想被強迫，下班時間也不希望被用來排練年會節目，但在領導眼裏，這是沒有責任心、沒有集體榮譽感的表現，我不認可。
和朋友們聊完，我發現很多公司開年會也不是單純爲了獎勵員工，如果真的想獎勵員工，應該給更多的獎勵、更尊重員工的意願，我參加的那種年會，更像是一個服從性測試，看你這個人底線在哪裏、能不能聽話、好不好拿捏。這種感覺特別不好。
最後我離職也是因爲這個原因，我意識到，這種“強迫”可能不僅僅會發生在年會上，還會發生在以後工作中的各個環節，于是我選擇迅速逃離，不再內耗。
*每天下班還要排練一小時節目，我辭職了*
默默 | 34歲 上海 外貿行業從業者
前段時間我剛裸辭，直接原因是公司的年會又要開始了。
我對我們公司的年會深惡痛絕。每年9-10月，公司就公布年會舉辦時間，部門領導會把准備工作提上日程。也就是說我們提前三個月就要集思廣益，給年會節目提建議。
我們部門領導對節目的要求非常嚴苛，不能是簡單的歌曲、相聲，節目要求一定要有創意，同時因爲經費有限，還不能買太貴的道具。
最終基本上是領導選短視頻平台一些流行的節目在年會上表演，大多需要我們放下身段、自毀形象來搞笑，有的在我看來甚至有點低俗。我們部門表演過舞蹈、情景劇等。
過去三年裏，我們部門四五個人都被領導要求全員參與年會節目，提前一個月我們每天下班後都要花一個小時排練，領導親自抓細節、摳動作，所有的動作、表情、台詞要跟原視頻一模一樣。
有一年都居家辦公了，我們公司還辦了一場線上年會，要求每個部門將節目拍成視頻在年會上播放。視頻只有三分鍾，我們排練了一個月，同事剪輯了兩三個星期。原本做出的成品已經很不錯了，領導看完說某一處聲音突然小了點，同事又重新返工剪輯了一遍。
年會節目會有領導進行打分和排名，一、二、三等獎有獎金，我們部門拿過一等獎和二等獎，一等獎獎金好像是1000元，但是獎金最後都作爲活動經費聚餐用，並不會給我們。
我們每年的年會流程是，上午聽領導們述職，下午聯歡表演，晚上聚餐，而且年會一定要選在周末舉辦。大家基本上都把年會當成一個工作任務，參加的時候一臉疲憊，年會結束之後，感覺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雖然這幾年年會我們部門的節目成績都不錯，領導也非常滿意，但我沒什麽成就感。我特別反對這種形式主義，排練占用的是我下班時間，而且苛刻地去要求所有的細節，那點榮譽和我的付出相比也不算什麽。
當然了，我辭職的核心原因還是部門長期工作氛圍壓抑，領導把我和別的同事區別對待，年會只是加速了我提離職。如果幹到年底能拿一個月的年終獎，我爲了躲避年會，放棄了年終獎，實在不想再像前幾年一樣煎熬幾個月了。
畢竟遇上這種情況，我們打工人沒有拒絕的權利，我們的績效考核要求其中一條就是配合上級完成其他事宜。我覺得這其實就是對我們個人權利的嚴重侵犯，諸如此類的事情，把職場人自己的空間擠壓得越來越小了。
*年會成了老板的個人秀，員工被迫公開表決心*
曉錄 | 30歲 北京 互聯網行業
我們公司老板是個很嚴肅的人。有一次年會，行政部門公開征求年會方案，大家報上去很多好玩的方案，如表演節目、遊戲、出遊之類，最後全被老板否了。年會前一周，我們得到通知：年會在公司舉辦，主要內容是演講，老板講，員工也要上台講。
我們特別無語。其實公司年輕人挺多，有幾個特別愛玩，也很會玩，每個部門都能出幾個才藝展示的人。我們想辦一場大party，把這幾個人推上去表演節目，氣氛一定很好。
可能老板和員工對“年會”的理解不同，老板認爲是“會議”，是工作的一部分，不會讓員工放飛自我。
于是在年會那天，公司所有人在最大的會議室裏，正襟危坐大半天，聽老板演講。老板從公司願景，講到企業文化，再對每個部門負責人一一點評。我覺得主要是在畫餅。
這個過程很無聊，因爲這些內容平時在公司培訓裏基本講過了，只不過平時是業務負責人傳達，這次是老板親自講。老板似乎很享受站在台上指點江山的感覺，我一度感覺年會就是專門爲他安排的一場個人秀。他是演員，員工是觀衆。
下午場，各大業務負責人講完，老板又接過話筒，客串起主持人，隨機點名台下的員工上台發言，要求時長不少于5分鍾。
當時現場瞬間鴉雀無聲，我看到旁邊的人全部都低著頭，生怕被老板看見。第一個被點上台的是隔壁部門的一個程序員，他明顯是毫無准備，上台後非常尴尬，站在那裏停頓了快一分鍾，然後就講他前幾天做了啥，像流水賬一樣。不過，還沒到5分鍾，他就被老板打斷，灰溜溜下去了。
接著老板就開始了“培訓”，講如何成爲一個演講者，估計講了半個多小時。然後接著點將，全程大家都非常緊張，讓人非常抓狂。
在現場的一番調教下，越往後上台演講的人，講的話越“偉光正”，基本都是講成績、表決心，呼應老板，甚至公開拍馬屁。我感覺大家講的都很空，但老板很受用。當我上台時，我提了幾點工作中遇到的問題，還沒說完就被老板“趕”下去了。
年會到最後，有一個抽獎環節，大家快速抽完，領完獎品，在公司吃了一點簡餐，就各自回家了。
這跟我理解的年會很不一樣。我覺得既然是年會，主角應該是員工，氣氛應該是輕松愉悅的，但公司把員工視爲工具人，一切與工作無關的事情，都不允許存在。
後來一個老員工對我說，公司曾經也辦過內容豐富的大型年會，員工玩得很嗨，但老板很快叫停了這種方式，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參與感。更准確的說，他不是站在舞台中央的那個人。
*抽獎湊時長、節目折磨人，誰規定年輕人就要多才多藝*
楊戈 | 27歲 互聯網行業
我進入職場不到3年，參加了2家公司辦的2次年會，最討厭的年會“三件套”是喝酒、抽獎、表演節目。
跟不熟的人湊在一桌吃飯喝酒，對我來說是一場大型應酬局。年會抽獎我覺得就是一個湊時長的環節，“神秘大獎”經常不值什麽錢，可整個環節冗長，非常耽誤時間。
當然，最折磨的人的，絕對是表演節目。這個環節給我的感覺就像是，辛苦種了一年地，還要給“地主”表演節目。這其實是我前幾天看到的一個梗，但很符合我經曆的那些年會舞台。
我入職的第一家公司規模很小，只有二三十人，卻強制要求每個部門出一個節目。我所在的部門只有我和另外兩個大姐。我當時天真地以爲，自己平時性格內向，可以逃過一劫。結果兩個大姐嘴上說著給我這個年輕人一個表現的機會，實際每天拿我表演節目的事開玩笑。我實在不理解，誰規定年輕人就必須多才多藝？
我最終決定獨唱《海闊天空》，兩個大姐知道後，執意要幫我改編歌詞，說我剛來不久，對公司的價值觀理解還不到位。我不知道拒絕了多少次，但兩個人卻對她們的作品非常滿意，我晚會現場唱的原版，她倆當場就向老板“告狀”，說幫我改了一首歌頌公司的詞，可我沒用。沒想到老板說了句“小楊這就是你不懂事了”。
其實我平時做事還算盡心盡力，經常幫忙做一些搬運的體力活。可那場年會後，我不想再和她們多聊，就開始了戴耳機的搬磚生涯，辦公室裏只剩下她們兩個談天說地的聲音。
由于公司風格過于老派，再加上薪資的原因，我年後第二個月就跳槽了。
我跳槽到現在這家中型公司，依然不能免俗年會。這家公司年輕人比較多，可年會風格又過于自嗨了。這兩年的慣例是抽簽表演節目，對我這種毫無才藝的i人來說，簡直是一大“酷刑”。
上一個年會，我們部門抽中集體節目《Nobody》，而且是男扮女裝版。那天，觀衆們笑得前仰後合，我們部門4個男生在台上度過了人生最尴尬的3分鍾。
今年1月下旬的年會，他們又想出一個很折磨人的玩法：打破部門，以抽簽的方式分組，表演的節目則還是抽簽決定。
前幾天抽簽，有小組抽中了《科目三》，成了全公司最受關注的節目。我所在的組抽中了男女對唱《屋頂》，這幾天大家都在亂點“鴛鴦譜”，還好我存在感不強，沒人CUE我。
這屆年會，我希望自己只用忍受坐在台下看節目的尴尬。上個班、打份工，爲什麽還要員工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折磨人的年會，什麽時候能被整頓整頓？
*不僅跳舞還要敬酒，開個年會比上班還累*
小何 | 28歲 河北 環保行業
每年年會，我們公司都會要求各部門表演節目，每到這個時候，我這個沒才藝的人就特別頭疼。今年，公司又提高了要求，員工數量大于五人的部門，需上交兩個節目，還好我們卡在了標准線內。
不過，即便只需准備一個節目，我也覺得很難。因爲我們部門的同事都不屬于能歌善舞的類型，所以大家商量著，五個人一起表演，部門領導也跟著上，就在手機上挑了個看起來比較簡單的中國舞《萬疆舞》。
我們是2023年12月18日發的通知，年會舉辦時間是在2024年1月19日。看起來有近一個月的准備時間，但我覺得遠遠不夠。
首先，練過一次後，我們發現這個舞蹈很難。雖然我們去年也是舞蹈，但爲串燒形式，相對簡單，可我們還是練了很久，至于後面的登台效果，依舊跳成了廣場舞，更別提這次是有點難度的中國舞了。
其次，我們排練的時間很少。平時上班很忙，只能碰到哪天大家都相對有空，等到快下班時，練上一小會兒，但現在年底總結和月初結賬趕在一起，我們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排練了。
我們在排練上，沒什麽計劃性，沒有規定一周練幾次，每次練幾個動作，就隨性而來。目前距離年會開始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們的進度是，只練過一次，大概十幾分鍾。
我們公司領導很看重年會，會邀請外部嘉賓參加，比如供應商客戶之類，借年會聯絡一下感情。也會有抽獎環節，獎品還算不錯，上次一等獎是5000元，抽獎人數也不算多，三四十個人抽十個獎，不過我一次都沒中過。
公司還會給員工發放年會置裝費，每個人80元，花超部分需要自己掏。去年我們先是在網店買了衣服，不好看退了，又去實體店買了一件，而店裏買的那件沒有辦法報銷。這次一件上衣就花了140元，還要買扇子，直接超了預算，剩下的只能自己補上。
年會上，我們還有敬酒文化，一個部門的人要整齊走到領導桌子前敬酒，每次我都縮在部門領導後面。
以上種種情況，都導致我這個社恐人士很不喜歡參加年會，一個打小沒才藝的打工人，因爲年會強行跳了三四次舞蹈，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公司領導喜歡開年會，覺得能增加團隊凝聚力，不過根據這些年的體會來看，我覺得沒有多大意義，甚至開個年會比上班還累。如果不讓我表演節目，只是在下面吃飯看表演，和同事們聊天，順便抽個獎，我會輕鬆些。
*題圖及文中配圖均來源于Unsplash。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默默、曉錄、青青、小何、楊戈爲化名。
---[文 : 翰墨 布魯斯 溫故 向園 星星*編緝: 布魯斯*文源 : 定焦/來源: 刺猬公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