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五位諾獎得主:世界很危險,人生很簡單丨TECH TUESDAY
他們 「不過是」 一直保持熱情和好奇心幾十年。
過去三年發生了許多徹底改變世界的變化,比如疫情、戰爭、氣候劇變。它們的發生曾給許多人帶來困擾和困惑。它們為什麼會發生?人類將被它們帶到哪裡?
為了給這些問題尋找答案,我們向世界上最聰明的頭腦們發出解答疑惑的邀請。過去一個多月,我們找到五位自然科學領域的諾貝爾獎得主,聽聽他們怎麼理解現在的世界,關注什麼問題。
他們關心的事情和你我可能沒太多區別:社交網絡引發的割裂、日益嚴峻的氣候危機和核武器威脅。不過在解答這些問題時,他們展現了作為頂級科學家的對世界和全人類的責任感。
他們也談到了是什麼力量決定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僅僅是投入科學研究,就這樣過了幾十年。被他們提到最多的力量來源是「熱情」和「好奇心」。也是這樣的精神,讓他們的頭像印到了諾獎的獎牌上。
在呈現對話之前,我們先介紹下這五位科學家:
安德烈·海姆 (Andre Geim)
出生於蘇聯,32 歲移居歐洲,現在擁有英國和荷蘭兩國國籍。今年他 64 歲了,拿過兩次諾貝爾獎。一次是 2010 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他研究石墨烯 20 多年,見證這種二維材料走出實驗室,被工業量產,改變我們具體的消費生活。另一次獲獎就更早了,2000 年他跟同事被授予搞笑諾貝爾獎,因為他製造的磁場讓青蛙懸浮了起來。
蘭迪·謝克曼(Randy Schekman)
美國生物學家,今年 74 歲。1970 年代,他發現了細胞內囊泡運輸的調節機制,自此人類得以更好地理解藥物的作用和代謝機制。大量藥物都建立在他的研究之上,比如乙肝疫苗、人工胰島素等。2013 年,他因此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他聊起具體研究時表現出的興奮,能穿透我們視頻聊天的電腦屏幕。
巴里·巴里什 (Barry Barish)
美國物理學家,2017 年獲得了諾貝爾獎。他已經 87 歲了。他帶領團隊探測到了引力波,證實了愛因斯坦近百年前在廣義相對論里的預言。他是五位科學家里最「惜字如金」的。雖然引力波和我們的日常生活很難建立直接關聯,但這位科學家關心的事情卻總是那麼的具體。為什麼這麼說,請看他的回答。
本亞明·利斯特(Benjamin List)
55 歲的德國化學家。他 1999 年發現的化學催化劑,現在已經用於艾滋病藥物的生產。2021 年他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因為他發現了一種效率更高、成本更低的化學反應方法(有機不對稱催化),這一研究成果對化工品、藥物、化妝品等化學有關的產品都有巨大影響。不過,本亞明教授強調科學研究是孤獨的,要靠自己的毅力堅持下去。
戴維·麥克米倫(David MacMillan)
出生於蘇格蘭的美國化學家,今年 54 歲。他和本亞明·利斯特教授在 2021 年一起獲得諾貝爾獎。他對公共議題十分關注,比如貧富差距、社交媒體的負面影響。對了,他用自己的諾貝爾獎金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從此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他的生活有了新的激情,做公益幾乎讓他上癮了。
用三個詞形容過去一年
巴里·巴里什:更暖(氣候);更多(戰爭);更政治化(全球局勢)。
蘭迪·謝克曼:世界 很 危險。
安德烈·海姆:高產的(我的研究);令人失望的(這個世界);令人沮喪的(人類)。
戴維·麥克米倫:停不下來、動盪、科學昌明的(scientifically expansive)。
本亞明·利斯特:獨一無二、非比尋常、充滿挑戰。我 2021 年拿了諾貝爾化學獎,但瑞典斯德哥爾摩的慶祝活動因為新冠疫情暫停。所以讓我一生難忘的慶祝活動都發生在 2022 年。
你怎麼看當下的世界?
巴里·巴里什:活在當下很危險。我希望政治家、掌握權力的人能夠基於邏輯事實去做決策,這樣能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不是摧毀我們現有的世界。
蘭迪·謝克曼:過去幾十年,世界更加兩極分化,這非常危險。氣候變化也是一場災難,大多數政府根本無法自己解決。但我什麼也不能做。在這些領域,我沒有影響力。
安德烈·海姆:科學家通常喜歡逆向思考,我可能比其他科學家更願意反着想問題。比如我會去分析有關疫情、全球變暖、俄烏戰爭等主流觀點背後的原因。媒體往往選擇性地宣傳一些信息,而人們就接受了這些過於簡化的事實,我真的感到悲哀。我們的小星球仍然被分裂成會相互交戰的烏合之眾。人類本應該找到共同的價值觀,為全球問題找到答案,而不是互相指責。正如我在前面說的,我對人類社會目前的狀態感到「沮喪」。
戴維·麥克米倫:科學大多基於邏輯、事實和準確性。它不是基於感覺,而是基於數據。作為一名科學家,我看到這個世界能變得多麼的不合邏輯。像俄烏戰爭、氣候變化,你很容易就能明白這些事情為什麼是錯的。人類這種「自殘行為」與我們所信仰的一切完全對立。
當下最有挑戰的科學難題是什麼?
本亞明·利斯特:肯定是尋找可持續的能源。
安德烈·海姆:尋找可持續能源。如果這個問題得到解決,我們就可以讓全球變暖、不可持續地使用地球資源停下來。我們迫切需要掌握核聚變技術。實際上,我們可以解決現在面臨的每一個問題,只要人類不持續犯下愚蠢錯誤,比如挑起戰爭。
戴維·麥克米倫:大家都在談論氣候變化。但如果你關注數據,就會發現可再生能源的發展速度其實很快。這是個好事。同時,我們還要關注如何快速減少大氣中的碳,避免氣溫超過臨界點,否則可能會對 10 代,甚至 20 代人產生負面影響,陷入需要數千年才能糾正的惡性循環。
最讓你感到危險的科學技術是什麼?
巴里·巴里什:核武器。
安德烈·海姆:永生可能正在到來。你想想,假如某些政客、億萬富翁或電影明星可以長生不老,他們會被自己的 ego 帶到哪裡?他們會給普通人留下什麼?
如果某些人能永生,人類進步將徹底停滯,衰退必然開始。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找不到任何外星生命。很可能這些外星文明已經到達了永生,永生使它們不再關心宇宙中的任何事物和任何人。這也是我對恩里科·費米悖論和德雷克方程的回答。
蘭迪·謝克曼:很多。在我最熟悉的領域裡說一個,濫用基因編輯。有人編輯了兩個胚胎,想阻止她們感染艾滋病毒。他太天真了。基因編輯技術很偉大,但並不完美。我敢肯定,這兩個孩子有其他的基因突變,我們不知道這些隨機突變是否會對孩子的發育產生不良影響。使用基因編輯技術正在變得越來越容易,有人可以逃避管控,用它獲取利益,這是非常危險的。
作為科學家,我們不斷前進。但我們不能控制技術被用來做好事還是壞事。
未來五年內,你的研究領域會有哪些重大進展?
蘭迪·謝克曼:人類或許能夠找到藥物,在癌症出現症狀前就能對抗它。過去 10 年,我都在研究「外泌體或細胞外囊泡」,外泌體可能是腫瘤(早期)生長的信號。通過檢測某種細胞膜蛋白里外囊泡的不同的腫瘤抗原,有可能提前診斷出不同的癌症。
安德烈·海姆:雖然石墨烯被發現還不到 20 年,但它已經迅速從學術界進入實驗室,用到工業產品中。石墨烯是二維材料中被探索最多的,已經改善了數百種不同消費品的性能和功能。這只是新材料革命的第一步,是二維材料時代的曙光。未來幾十年裡,這樣的材料會更多,並影響我們的生活。
本亞明·利斯特:化學將成為解決社會問題的重要力量。我們會看到許多新的催化劑被開發出來,化學工業變得更加可持續,讓每個人更容易、更便宜地獲得藥物。
巴里·巴里什:我的研究是探索宇宙,純粹由好奇心驅動,沒法預測。
哪項技術將有可能徹底改變世界?
安德烈·海姆:科學突破的關鍵就在於它是不可預測的。有兩個技術被廣泛認為有希望在未來十年內實現:核聚變和室溫超導。他們將重塑地球和人類的一切。但是,要實現這些目標可能比預想得更久,具體多久,科學家也不知道。
本亞明·利斯特:我無法預測。但我可以說,能產生偉大發明的時代並沒有結束。
戴維·麥克米倫:很難預測具體會是什麼。如果你問 1960 年代的某個人,2023 年的科學突破會是什麼,他的預測跟實際發生的不會相同。目前最大的問題可能是全球財富差異。這實際上是資源差異,資源被越來越少的人占用。我們必須想出方法,讓每個人都能從科學進步中受益。
什麼品質讓你能獲得諾貝爾獎?
巴里·巴里什:好奇心,加上接受並解決難題的教育和自律。
蘭迪·謝克曼:我僅僅是對細胞如何工作有強烈的好奇心。
安德烈·海姆:我很幸運,我的研究就是我的一個愛好。我喜歡解決科學難題,當我發現新的難題被解決時,腎上腺素就會激升。
本亞明·利斯特:對化學的熱情。如果沒有與分子一起工作的熱情,也許我在某個時刻就會放棄了。
戴維·麥克米倫:起初,我從事研究只是想在伯克利獲得終身教職(笑)。過程很自然:作為一名年輕的科學家,特別是在美國,你必須有做「不同嘗試」的自覺。但如果你只是做和別人不同的事是不行的,你得找到一個能讓所有人都能受益的「不同的嘗試」。
陷入困境時,什麼給你力量?
安德烈·海姆:條紋 T 恤。因為,黑色條紋之後,總會迎來一道明亮。
戴維·麥克米倫:也許是電視!我從來不相信被卡住的時候加倍努力能幫你突破障礙。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反直覺,但對我來說,遠離問題的確可以幫助解決問題。
本亞明·利斯特:毅力。我不想說得很可憐,但毅力應該來自你自己。我也有過感到孤獨的時刻,這是工作的一部分。
巴里·巴里什:是我終身培養的解決問題的能力。
對中國的年輕人有什麼想說的話?
巴里·巴里什:追隨好奇心和夢想。
蘭迪·謝克曼:Think different. Do different.——就像史蒂夫·喬布斯說的那樣。
安德烈·海姆:建議在生活和工作中有冒險精神。
本亞明·利斯特:不要遵循某種策略,帶着熱情和奉獻精神去做事!其他的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戴維·麥克米倫:永遠、永遠不要放棄你們在生活中感到有趣和振奮的事情。讓好奇心在你的生活和職業中發揮作用,如果能做到這點,你會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因為你所做的事就會變成一種獎勵。
假如你現在是25 歲,你會做什麼?
戴維·麥克米倫:我一定會更多地參與非營利組織。我用自己的諾貝爾獎獎金創辦了慈善基金,從中發現了之前從未有過的激情,參與其中令人滿足和興奮,幾乎讓我上癮。
安德烈·海姆:我會做早年錯過的、現在因為年齡原因做不了的事。舉個例子,我很遺憾自己沒能登上珠穆朗瑪峰。25 歲時,我沒機會(我在蘇聯長大)、沒錢(32 歲搬到西方,努力工作來構建自我)、沒時間(成為教授,致力於我的諾貝爾發現)。現在,我沒膝蓋了(撐不到登頂)。
本亞明·利斯特:我希望自己能夠站在世界上有眾多優秀化學團隊的實驗室里進行實驗。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工作。
巴里·巴里什:我會繼續從事物理科學研究,就像我過去幾十年一直做的那樣。我相信在當下的技術和資源的支持下,將有可能理解自然界中一些最基本的問題:宇宙的起源和未來,掌握自然界的基本規律。面對一些非常困難的問題也會更有希望,比如研究人類的意識。
蘭迪·謝克曼:你是說過去的一切都要重新來一遍?太可怕了。我仍然想學習實驗科學,可能還是生命科學。我喜歡待在大學裡。我喜歡教書。我喜歡思考新事物。我現在 74 歲,我很幸運現在的資金還夠我再研究 7 年。我希望繼續做我所做的,直到我不能再做了。
-[採訪:賀乾明 龔方毅*文:賀乾明*編輯:姚胤米 黃俊傑/來源:晚點Late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