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後年輕人:獨自去手術
一個人做手術,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2021年,貝殼研究院發布的《新獨居時代報告》預測,到2030年全國獨居人口數量或將達到1.5~2億人,獨居率或將超過30%,其中20-~39歲獨居青年或將從2010年的1800萬增加到2030年的4000~7000萬人,增長約1~2倍。
生存結構的變化令都市中的年輕人不得不「獨立」起來,除了需要處理生活中瑣碎繁雜的小事,就連做手術這樣的重大變故,他們也選擇自己一人面對。
一位99年的女孩兒曾半開玩笑地說:「萬一我真的不幸逝世的話該怎麼辦?要不要留下一封遺書」「真的感受到了人類十級孤獨」...在面臨生死臨界點,以及身體極端情況下,一群城市孤獨患者又有怎樣的思考,關於人生、未來、拼搏與奮鬥,生活又給他們上了怎樣的一課?
眾面(ID:ZhongMian_ZM)最近也與幾位單獨做手術的95後年輕人聊了聊,大到關於選擇、關於人生,小到關於當下如何「抵禦孤獨」等看似不同,卻貫穿人類一生的課題。看看他們的思考與抉擇。
01 「獨自手術後,想要寫一封遺書」
黃思思恢復意識的一瞬間,發現自己身上連着無數種儀器,而自己動彈不得——左右手都打着吊瓶,背部插着運輸陣痛劑的管道,下體插着尿管,目光所及之處,還有心率監測儀和測量血壓的儀器。
幾小時前,婦科醫生為她從子宮中取出了一個長約12厘米的腫瘤,並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個11厘米長的刀口。
這是一場全麻手術,黃思思為數不多關於手術過程的記憶,就是手術前醫生領着她從六樓的病房下到三樓的麻醉室,通往麻醉室的通道大門一層層地打開,她能夠明顯地感受到這裡擁有一股普通醫院走廊所沒有的寒氣。
她這樣形容麻醉室:「它是一個非常陰涼的地方,跟電視劇里演的一模一樣。」
房間中心放着一張小床,病床四周則圍繞着移動推車和各式各樣的器材:剪刀、繃帶,還有一些她叫不上名來的醫療器械。她褪去連體手術服,爬上床,再弓起背部,以便醫生進行硬膜外麻醉——這是她從出生到現在打的最疼的一次針,她能感受到醫生拿着針在往她骨骼里鑽。
黃思思說:「我感覺自己有點可憐,像任人擺布的羔羊。」之後,醫生又為她戴上了一個釋放麻醉藥物的呼吸面罩,她清楚的記得這種麻醉藥效很強,因為在戴上面罩後的幾秒鐘,她就迅速失去了意識。
▲圖:黃思思躺在病床上看到的夕陽
時間回到一年前。
2021年10月,黃思思發現自己一連來了兩周的例假,一開始她沒當回事兒,但一個月後,同樣的事情又再次重演。通常而言,女性的經期在3~7天之間,14天已經算是異常信號。
直至今年2月,她發現肚皮有些鼓,同時摁壓又能感受到硬塊,她隱隱約約的覺得:大概是子宮出了問題。不巧的是,在日本留學的她恰好遇到留卡(允許外國人中長期停留在日的證件)過期、無法使用保險,因搬家扭傷腰部只得靜躺休養等一系列問題,看病的日期只好一再拖延。
根據日本的醫療制度,患者需要先去診所進行病情診斷,如果較為嚴重,再由診所轉診至醫院。如果沒有診所的介紹信,醫院將不予接診。
今年5月,黃思思一連來了20多天的例假,失血量遠超正常經期,造成中度貧血,這一次,她總算敲開了婦科診所的大門。黃思思還記得那家診所的醫生給她隨意掃了個B超,就告訴她:「你的子宮肌瘤很明顯。」這是在女性身上常見的一種良性腫瘤,唯有手術才能摘除。
她和家人討論了很長時間,究竟是回國做手術,還是留在日本做。回國,機票、手術費等支出相加至少需要一萬元,而留在日本,則可以享受留學生等無收入群體特享的「限定費用」,即不論住院期間花了多少錢,她只需要支付2000元人民幣即可出院。
另一方面,她的父母由於工作原因,無法申請長假飛往日本,綜合考量後,黃思思決定一個人接受手術。
為了避免手術時碰到腸道,保持清潔,她需要在手術的前一天吃下瀉藥,並在手術當天進行一次灌腸。術後,她花了10天左右的時間才勉強恢復到正常狀態,在恢復初期,她每天只能彎着身子,以龜速驅動身體前進。
她在醫院住了整整八天,雖然偶爾會在深夜陷入傷感情緒,甚至想過要不要留下一封遺書,但每當白天來臨,她就又恢復了積極樂觀的心態,因為某種程度上,經歷過手術後,她發現「很多東西都沒有想象中這麼可怕」。
02 經歷裁員後,一個人做了個手術
2021年9月,馬楚嵐被查出左手食指長有一個小小的腱鞘囊腫,導致食指有一處鼓包,需要手術。同時期,她所在的互聯網教育公司正在面臨大規模裁員,馬楚嵐所屬的事業部幾乎全員失業,她也並不例外。
收到裁員消息的馬楚嵐第一反應是:是不是得趕緊找個時間把手術給做了?不然走不了醫保了。就這麼想着,2021年10月,她迅速地入住了北京積水潭醫院的骨科病房。
但直到辦理完住院手續後,馬楚嵐才發現身上只有兩樣東西:一些換洗的衣物和一根手機充電線。
住院部的護士告訴她:「你去樓底下的小賣部買個刮毛刀,把腋毛給颳了。」這一步是為了便於手術時在腋下扎麻醉針,醫院的小賣部只收現金,而準備不足的馬楚嵐不得不到處跟病友借錢。雖然一開始顯得有些窘迫,但跟病友熟到一定程度後,她開始蹭病友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連同房的大姐也會分她幾個水果。
手術當天是工作日,她不想麻煩父母,於是喊了一名同公司跟她一起被裁的朋友過來簽字。朋友給她帶了些牛奶和水果以示慰問,簽完字後便離開了。
那一天,醫生拿着一個大碘伏球,從脖子處開始仔仔細細地給馬楚嵐整條左臂消毒。她說:「我其實能看見我那胳膊就跟醃豬蹄似的,黃黃的。」
▲圖:馬楚嵐的病房
為了手術空腹一晚的她一方面感覺自己餓得慌,另一方面,對手術的擔憂又蓋過了生理上的飢餓。雖然臉上蓋着一層手術洞巾,看不清醫生的具體動作,但做了局部麻醉的她能夠明顯感受到自己的皮膚被刀劃開,而她的身體發虛,背後出汗,心臟也跳得飛快。
手術不到半個小時便結束了,待完全清醒後,馬楚嵐試着用右手碰了一下左臂,發現後者異常燙,且沒有任何知覺。其後的凌晨一點,麻醉劑失去效力,馬楚嵐被疼醒。按六小時一片止疼片的頻率,她連着吃了四五片,吃到最後胃裡翻江倒海,還有一種隱隱想要作嘔的感覺。
想象中的小手術帶來的疼痛遠超想象,她躺在床上,暗暗後悔做手術的這個決定。「如果從病房走出去,誰要跟我說這個手術很小,一點兒也不疼,我肯定會懟他們。」而馬楚嵐在住院期間唯一一次哭,是實習護士一不小心把她的血管扎穿的時候。她已經忘記當時是在打針還是抽血,只記得護士一針下去,因為瞬間生理上的劇烈疼痛,她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下來。之後的將近一個月,她的小臂有很大一片都是青黃的。
沒有家人和朋友陪護的馬楚嵐跟同房的病友建立了很深的「革命感情」,他們互換了微信,出院後也保持着時不時的聯繫。對她來說,這些人是最能夠與她感同身受,最能夠體會手部手術痛楚的人。
在那之後,她纏着繃帶去參加新公司的面試,每名HR和Leader都會問:你怎麼了?馬楚嵐只好說:「做了個特別小的手術,現在正在恢復中,等我入職的時候應該會好。」
03 手術、美甲與奶茶
97年出生的秋澪,身高一米七,酷愛運動。就在2020年五一假期期間,這位熱愛體育的女孩在跳投籃球的過程中被對手撞了一下,落地不穩,弄斷了位於膝關節處的前交叉韌帶,需要手術進行重建。
為了定下這場手術,她跑了八家不同的醫院,每一家醫院都會為她做磁共振及抽屜試驗(用於檢查前後交叉韌帶斷裂或鬆弛情況),而醫生的診斷結果又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她的韌帶沒有斷,不需要手術,另一派則認為她的韌帶已斷,前叉失去功效,需要手術。
「生不如死。」當形容問診初期的心情時,秋澪這樣說。
醫生們各執一詞的說法讓秋澪陷入了深深的焦慮,為了尋求更加準確的結果,她打包了行李,跨城趕往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下稱「北醫三院」)問診。北醫三院使用了此前所有醫院都沒有配置的設備:關節鬆弛度測量儀,數字化地診斷出了她的韌帶鬆弛度——大於4mm,表示前叉斷裂或失效。
確定需要手術後,2021年3月8日,秋澪正式入住醫院。她特地在手術前三天去做了近黑色的美甲,以獲得一些「朋克精神」的力量。
這是秋澪第二次進行前交叉韌帶重建手術,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同樣位於膝關節處的半月板也遭到損傷。通過上一次的經驗,秋澪了解到這是一場微創手術,於是這一次便不再邀請家人陪護,選擇獨自面對。用她的話說,就是「想體驗一下頂級孤獨是什麼感覺」。
術前的那一天,醫生在她的腿部留下了一個箭頭,箭頭直指膝蓋,代表開刀位置。晚上八點,通常是手術患者十分熟悉的一個時間節點,因為從這個時間點開始,患者需要禁食,晚上十點以後則需要禁水,為第二天的手術做準備,秋澪立馬抓住這個漏洞,提問護士:「那喜茶算吃的還是喝的?」
得到算是飲品的回答後,秋澪立馬下單點了一杯水果茶。第二次手術的她多了份鬆弛,少了份緊張,對她而言,去醫院做手術,實際上和出門逛街並無二致。但在某個瞬間,她依舊感受到了強烈的孤獨。
在等待手術開始前,麻醉醫生、主治醫生、護士們都在忙前忙後,唯有她坐在那裡什麼也做不了。無聊感瀰漫在心間,令她產生了一種「被剝離的孤獨感」。她想:啥時候開刀啊,等不住了。
▲圖:做完手術的秋澪躺在床上休養
手術時,她看到醫生把兩條細細的「像腸子一樣的東西」(實際上是韌帶)編在一起,麻醉令她昏昏欲睡,不知不覺間,她已然沉沉睡去。直至手術尾聲,她被醫生拍醒,後者用粵語對她說:「妹妹妹妹,快看,這個就是你的半月板啦,現在幫你縫了五針。」
秋澪年紀輕,康復飛快,術後的一周內,她的腿已經可以順利彎到90度,並成功出院。如今,距離秋澪出院已經過去將近兩年時間,雖然她的下肢能夠應付日常生活,但還是不能正常跑跳,尤其是半月板,十分容易疼痛。最近,她又做了一次磁共振,結果顯示膝關節有積液,半月板也有損傷。
求醫之路,仍遙遙無期。在她們看來,手術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尚未經歷手術時對未知的恐懼、等待與焦灼、以及無人陪伴的孤獨感。
有趣的是,在與筆者交談中,患者們在獨自接受手術後都經歷了一場心態上的轉變,一些人在病友的加油打氣下找到了新的扶持,一些人在醫生與護士專業的服務中獲得了依靠,她們逐漸變得更加有勇氣。面對世界與生活,「十級孤獨」魔咒或許不算什麼,更重要的是,面對生活短暫脫離正常軌道的承受能力,以及獲得「重生」後,依然熱愛生活的勇氣。
(備註: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文:眾面*作者:王華川*編輯:胡展嘉/鈦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