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棄的投行人的一生
「幹過投行是一種犯罪記錄嗎?」
在被VC/PE獵頭婉拒後,Alvin在小紅書拋出了這樣一條感慨。Alvin是一家券商投行小兵,起因是看到一條招聘信息:某頭部VC基金招AI、消費電子方向的年輕人,要求95後,有海外留學經驗,有相關留學背景。
有過消費電子創業經驗的Alvin試圖溝通,卻被獵頭一口回絕:不看投行的。
Alvin的吐槽引來了一眾投行人的共鳴,大家無奈感嘆「做過投行跟有前科似的」,「投行的經歷就是人生汙點,身家不清白」,「投行已經是簡歷『案底』了」。
在有十年金融獵頭經驗的Maylie看來,Alvin的經歷並非個例,而是行業的普遍現象。曾經的投行「金領」們,正面臨職業轉換的巨大落差。監管趨嚴,IPO急劇萎縮,投行裁員、停招,市場整體需求萎縮,高質量人才充斥市場,更加高了求職壁壘。
在試圖轉向VC/PE時,投行人感受到的「溫差」出乎意料的劇烈。「投資也不好做,人家希望找個產業背景更深厚的,而不是一個paper work機器」。
只是,在和更多投行人進行了深入交談之後,我也捕捉到不少積極因素,一些邊界在拓寬,一些執念在放下。前提是調整預期,管理預期——註意並未見得必須是降低預期。當你打破頭腦裏的「金融內卷」和「路徑依賴」,會發現,主動尋求來的變化並不那麽難抗,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麽糟。
投行「有毒」?
在這場「就業大逃殺」中,一個顯著的現象是,投行人進不去VC——甚至在最初的HR和獵頭環節,投行從業者連簡歷關都過不去。
文首提到的Alvin是雙非二本工科,北京大學國際法律碩士 ,一年券商投行經驗,放到當前市場,優勢並不明顯。可即便更有經驗的投行從業者,在VC眼裏也沒有太大吸引力,甚至有點避之不及。
一位投資人透露,他最近內推了一位在投行幹了很多年的校友,結果第一輪就被領導篩了下來。
買方一直不傾向從賣方招人,VC尤其如此。雖說VC/PE用人歷來挑剔,慣於掐尖,「但核心在於,技能點不匹配的問題,買方與賣方的天然差異導致了投行人在轉型時面臨的困境」。
「買方」和「賣方」的界定,源自VC/PE與券商投行在特定業務場景下扮演的角色不同:券商投行多擔當企業證券或資產的市場推廣者,即「賣方」;而投資機構則在股權投資、並購資產和IPO等情境作為資本供給方,歸為「買方」。
二者在工作內容和職業邏輯上存在不小差異。券商更側重材料、合規和銷售能力等,投研有行業能力,更核心的承攬和承銷則帶有較強的中介色彩,對行業理解相對不算深刻,雖也不乏牛人,但不可否認,平臺本身的背書普遍大於個體。
相比之下,VC/PE更加強調「強人邏輯」,對投資人的綜合素質要求更高,幾乎「六邊形戰士」,尤其強調對行業有深刻理解,如今隨著投資進入產業深水區,又增加了對口的教育背景和產業資源的門檻。
其實在幾年前,買方和賣方的出身差異還不明顯,普遍是一流名校的金融專業。但在多年不同職業的磨練之後,投行和VC/PE的工作邏輯差異越來越顯著。
一位早年曾在券商工作過的投資人舉了個例子,他曾見過一家投行轉VC的GP,曾因一家早期企業沒有設置『三會』而否掉了該項目,著實令人哭笑不得。顯然,拿投行那一套標準去要求一家早期企業,是非常脫離實際的。
所以VC不傾向投行人才,這不僅是偏見,歸根結底還是技術遷移度的問題。
純金融財務背景的人在投資行業越來越不占優勢,近兩年隨著科技製造主題的轉向,VC的用人偏好已經非常明確。
「隨著硬科技投資成趨勢,產業背景受青睞的情況有增無減,拿到結果的投資人不乏產業專家和理工科出身的精英。VC據此調整招聘策略,更註重匹配行業背景及專業知識與實際行業需求」,張恒指出,當VC按過往成功畫像在招人時,擁有投行背景的求職者自然就顯得較為劣勢。
盡管在VC側投行背景並非優選,但在PE側,投行人的通道依然存在。
「PE涉及復雜的財務模型構建,對金融背景的重視程度依然很高,像春華等PE的很多團隊成員很多都來自高盛等頂級投行,這種模式在國外也非常普遍。」張恒補充道。
春華資本的汪洋於近期也提到,培養具備金融背景的新人才,以此來保持機構綜合能力的重要性,特別是在硬資產管理方面的投入,「負責項目的MD和合夥人,必須親自review財務模型,不能完全交給下屬去做,你要介入建模過程,才能識別它是寶貝還是垃圾。」
除此之外,還有用人的口子開在了應對並購和投後的崗位,但數量並不多。硬科技投資人方亮告訴投中網,擁有財務、法務背景的投行人才在並購和處理復雜交易結構上有一定優勢,但這些崗位在基金中數量有限,無法大規模解決就業。
IPO收緊,券商生存根基動搖
「卷了好幾年實習,終於如願進入一家小投行,結果倒好,每天996但項目一個發不出去,股權承做做到虧損,團隊氣氛也開始出現問題,和我一起進來的應屆生都以各種理由被裁了好幾個,隔壁部門甚至全員被裁」。
在看不到頭的內耗和內卷下,Alvin最終選擇離開,卻難逃面試時四處碰壁的尷尬。
面試別家投行,被HR追問上升星座結果不合;嘗試轉型券商行研,卻又被獵頭告知不看IB只看BB行,「至少也要三中一華」;再退一步,面了家坐標蘇南某二線城市的律所,頂薪才給到5k。
投行人的現實處境與昔日的光鮮已經產生了巨大落差。
曾經的投行是「年薪百萬」的代名詞,只要敢於拼搏,小鎮做題家也有機會改寫命運。而現在,券商投行的寒冬已至——降薪降級、考核趨嚴、年終獎泡湯,即便是「三中一華」也難逃此劫,降薪幅度普遍達到20%至25%,有的甚至年內二次下調。
IPO的收緊,券商投行賴以生存的根基被動搖。Wind數據顯示,2024年第一季度,IPO數量與募資額持續下滑,IPO數量降至30單,募資總額降至236億元,同比分別下降56%和64%,券商的證券承銷收入也應聲下滑,債券承銷雖略有增長,但難以完全彌補投行部門的損失。
預算縮水、業績指標卻水漲船高,成為許多人難以逾越的障礙。在缺乏新增長點的情況下,券商投行不得不采取一系列措施:要求全員銷售理財產品,業務重心向並購偏斜,甚至跨界搶FA的飯碗,以求提前鎖定交易機會,但實際的產出甚為有限。
甚至連投行的用人門檻也在變高,開始偏好「金融+理工科的復合背景」的人才。
肉眼可見的,純金融背景的出路越來越難,不止在券商和VC,二級市場量化私募的敞口也在收窄。一位清華金融博士直言:「去年秋招時拿到一家數十億規模私募的offer,結果春節一過便因市場動蕩遭遇大規模裁員,我們這批應屆生的合約直接被取消,看到許多前輩失業後轉戰自媒體,我不禁對未來心生憂慮。」
不少投行人感嘆,現在是純純的買方市場,但VC/PE的就業形勢同樣嚴峻,同樣僧多粥少。
「目前VC的理想人選是:QS100本碩博,金融+理工復合背景,有產業背景和一定的行業人脈」,但實際的門檻越卷越高,甚至有清華物理博士難獲入門機會,招聘信息也開始對95後提出「最好有投資經驗」的苛刻要求。
VC偏好博士,已經成了投資行業的「正確」。但在投資人圓哥看來,這種偏好,尤其對名校理工博士學位的追捧源於一種惰性,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機構試圖通過設立高門檻來規避用人風險,從而達到免責的目的。
「這種招聘心態,從人力資源到業務部門領導,都可能抱有一種『我已經設定了如此苛刻的標準,如果招來的人還不合格,那責任就不在我』的態度。」
在圓哥看來,這種態度實際上暴露了投資機構的信心不足。「如果一家投資機構認為只有博士才能理解硬科技,那這本身就是認知誤區」,圓哥認為這可能導致人才錯配,「畢竟硬科技領域廣闊,即使博士也可能只專精於某一細分領域,學術偏見和路徑依賴,可能限製了他們在投資領域的多向發展。」
這種狀況與少數投行人轉型至VC/PE後的不適感不謀而合。獵頭Maylie向投中網透露,這些轉型者不僅要面對基金籌集失敗後解散裁員的風險,還要承受與創業者溝通時缺乏共鳴、業績指標難以達成的雙重痛苦。
投行人拼命「上岸」
「百萬年薪金融男兼職開出租」,「CFA持證人失業送外賣」,一條條報道不時傳遞行業著嚴峻現實。
但正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在和投行人的深入交談中,我們也捕捉到一些邊界在拓寬,一些執念在放下。有投行人高喊「跳出金融怪圈,廣闊天地大有所為」,他們的轉型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樣「慘烈」。
當然前提是,擁有核心競爭力和規劃力。彭澤城的事例就是明證,他僅用了三周時間,便實現了從投行到國資質控的迅速轉換,他給自己留足了準備時間,提前一年開始規劃,今年春節正式下定決心「跑路」,趁著金三銀四「海投100家,面試3家,成功上岸」。
當問及投資和投行在體感上的差異時,彭澤城先是用一個「爽」字概括,隨即進一步強調,「畢竟底層技能是一樣的,工作內容也差不多,頂多補一點合同審核跟訴訟的實務技能。強度也拉下來了,天天六點準點下班,騎車回家找夫人貼貼遛狗,擱以前一個月搞不好都回不去一次。」
彭澤城總結成功轉型的策略是「內外兼修」:向外,他清晰地認識到投行人的多元發展路徑,「無非三條,去企業做董秘、CFO,要麽去券商內部做質控、內核等中後臺職位,或者到一級市場做投後工作」。對內,則深刻自省,利用豐富的實習經歷和廣闊的人脈,為轉型鋪路。
正如彭澤城所言,企業也是投行人轉型的多數選擇之一。貝南南在5月初成功跳槽至某企業擔任CFO,談及入職後的感受,她毫不掩飾,「務實多了,虛的少了」,「雖然事情確實很多,每條主任務線都要同步推進,不過我再也不精神內耗了。」
當然挑戰也不小。貝南南坦承,因為沒有企業管理的經驗,投行裏的盡調、分析、決策的技能雖然適用,但現實卻「要求你是多面手」:行業產品+各部門全業務流程+財務管理+學稅法+整改對接+更換系統等工作,她需要轉變思維邏輯。
與此同時,銀行特別是四大行,成為了不少人尋求穩定的避風港。「盡管薪資不如昔日投行光鮮,但這並不意味著行業衰敗,而是個人基於市場變化做出的合理選擇」。這背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評價體系:銀行重視合規與人際關系,投行則追求績效與快速成長,不同的人在這裏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行業寒潮促使人們對未來有了更為理性的預期,公務員等穩定職業也成為考慮項。
一位曾經懷揣投行夢想的學子,如今以公務員的身份站在雄安新區,Shirely坦言有一種打遊戲慢慢通關的目標感和成就感,「回想從去年九月決定考公到現在,將近八個月,期間極限選崗、緊張筆面試、忐忑政審考察、糾結offer,過程起起伏伏」,而現在她感覺「很踏實」。
Shirely蠻實際,「作為小鎮做題家,從985到保研兩財一貿。沒有京城本地人的家底,戶口、宿舍、食堂,體製內可以說是給了我在這裏立足的基本底氣。體製內確實不能帶來榮華富貴,但卻能保障不算低的生活下限,沒有突然被優化的擔心」。
反觀仍留在投行圈內的人,他們或等待新機會,或幹脆躺平。獵頭Maylie告訴投中網,那些找她看機會的,被迫優化的偏少,「主要還是茍在老單位,騎驢找馬,但是又沒想好思路和下家,也沒有特別好的機會,幹脆就都躺平了,獎金都不發了,還那麽努力幹嘛?」
一位自稱「大齡投行女」坦率進行自我剖析:學歷平平,專業技能僅剩自我吹噓,連酒桌文化也不擅長,行業混沌,收入驟減,同事抱怨,客戶苛責,令其思考跑路。但很快又迅速反轉決定留守。
「有時候大環境裏面負面聲音太多,讓人被動產生焦慮。冷靜下來發現,一切沒有想象的糟糕。」
(文中張恒、彭澤城為化名)---[封面來源:電影截圖/來源: 投中網]